柔風不寐,弦月高懸,清輝的幽光靜靜灑在西湖湖畔的牆麵上,將連綿三千餘裏的朱樓翠閣晃得猶如琉璃一般。楊柳依依,翠綠的枝葉上蒙了一層柔和的光芒,旖旎的湖麵上漂浮著一簇簇荷葉,根根挺直的嫩莖突出在水麵,支撐著豔麗的蓮花和或大或小的花苞,陣陣沁人的清香在湖麵上飄送,夾雜著脂粉的甜香彌漫整個寂夜。
這日正是春末夏初,夜已四更,萬物俱寂。隻有湖上五艘漁船在夜幕掩蓋下仍緊鑼密鼓的忙碌著,漁船長而寬,中間桅杆上懸著兩個寫著“劉”字的白燈籠,每艘船上都站有兩人,一人掌舵,一人撒網。撒網之人皆是身軀強勁的大漢,他們每次將網拉起,都會帶動漁船一陣傾斜,顯然網中收獲頗多。
可說來也怪,這些人費大力氣將網拉到船上後,又會將魚蝦盡數拋回到水中。若是普通的漁夫,萬不會對捕到的水產棄之不顧,莫非在這瀲灩水光下藏有什麼寶物,使這些人深夜才來打撈?還是他們在水中遺失了什麼重要物事,非要大海撈針般找回?
原來今夜是每年一次的花魁大選,杭州各院的頭牌都會逐個在彩船中獻藝,彩船後會跟一大沙船,岸上眾人可將手中金銀珠寶投到心儀女子所攜的大沙船上,到頭來哪位頭牌收獲的禮物最多,就點為本屆花魁。不知有多少文人才子,千金一擲,隻為博得美人一笑,又有多少金銀物事散落在水中,成了無主之物。
五艘漁船領頭之人是個六十餘歲的老者,老者身材幹瘦,褲管高挽,後背範陽笠,頭發白了七成,精神卻很是矍鑠,正左右指揮身邊船隻打撈。和老者一船的賴頭小廝於網中拾起一錠金子,在手上掂了掂,笑著道:“四爺,今夜收獲不小。”老者名為劉四,神色不屑的道:“一群自詡風流的蠢貨,倒讓我們發了一筆橫財。”
小廝笑嘻嘻的道:“今夜姬花魁摘得桂枝,明日必能名動臨安府,隻怕以後想去‘春香院’聽上一曲兒,也是難了。”臨船一男子道:“姬月姑娘也是你能想的?恐怕光是大小官員就能把‘春香院’門檻踏破了,你不記得當年東京豔名遠揚的李師師?怕是當今高宗聽到了,也會……”
劉四重重“嗯”了一聲,打斷他話,瞪眼道:“王慶喜,你話多了!”王慶喜也自知失言,忙拍了一下嘴巴,又趕緊忙活起來。劉四望著兩岸掛著大紅燈籠的青樓,說道:“大夥都加把勁,天亮我請大家一起去‘百花樓’喝酒。”船上眾人齊聲吆喝:“好嘞!”
五艘船並排而行,多說也有一個時辰,每艘船上均已有百餘兩財物,忽然遠處有水聲響起,黑夜之中聽得異常清晰。那小廝瞧見身後亮光,輕拍劉四,伸手指道:“四爺,你看那邊。”
劉四轉身一看,隻見身後有十餘點亮光,顯然是有人也過來打撈,尋思道:“先前明明和團練張大人說好,怎的還有人來搶生意?”想起孝敬給他的兩千兩紋銀,挺起腰板,吩咐身旁小廝道:“劃過去看看。”
小廝應了一聲,向周圍四艘船上的人使了個眼色,一並向亮光處迎麵駛去。兩夥人慢慢靠近,隻見一個四十餘歲的粗壯漢子叉腰站在船頭。劉四見此人須髯滿頦,認出他叫馬橫,家做瓷器生意,其父馬占龍和自己還有舊交,心想:“他怎麼來了?”於是高聲呼道:“這不是馬侄兒嗎,今夜來此,有何貴幹?”
馬橫遠遠望見劉四,聽他聲音,答道:“家父白日有一物不慎落入水中,特命我來找回。”劉四見他身後船上網具齊全,顯然也是來撈取財物的,當下不動聲色,說道:“不知馬老大遺失了什麼物事,我這船上倒是有幾件,不如拿回去給你爹認認。”此話說出,是想分他一船寶貝,讓他就此離去。
馬橫卻道:“不必了,我自己會找。”劉四見他一個後輩在這裏驕橫逞強,心中怒火不斷上竄,沉聲道:“今夜這個場子我包了,你來橫插一杠,有點不合適吧。”馬橫臉上肥肉顫動,粗著嗓子道:“這杭州地界,凡我大宋子民都能來,何況又是天子腳下,你說你包了,是要造反嗎!”劉四不想他會說出此言,雙眼圓睜,登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馬橫接著道:“算了,總歸念在叔侄情分,不將你的話說給別人聽,今夜各搜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這還是看在你和家父的交情上才分你一杯羹,可別不識抬舉。”劉四怒道:“好啊,你既執意如此,休怪我不留情麵!”馬橫陰惻惻的道:“想動手嗎?”手一揮,身後船夫紛紛抽出艙中鋼刀,二十餘柄鋼刀在燈光輝映下綻出森森白光。
劉四見他早有準備,料想若是冒然動手,恐怕討不著什麼好,隻好忍下這口氣,來日再報了。身旁小廝見情形不對,悄聲道:“四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劉四氣得臉上肌肉直跳,道了聲:“走,我們去另一邊。”
五艘船慢慢掉頭,向剛搜過的另一邊駛去。忽然,船篷“呼”的一響,一道黑影飛閃而過。劉四奇道:“什麼鬼東西?”四周張望,也不見有什麼,剛以為是幻覺,頭頂又三道影子呼嘯而過,消失在黑暗之中。劉四這回看得清楚,心想:“西湖這口‘銷金鍋’中不知屈死過不少亡魂,還是早些回去為妙。”
黑影竄到岸邊,騰空而起,在屋簷上一掠而過,原來是一個身著黑衣的蒙麵人,此人肩上扛有一粉衣女子,身法仍很是敏捷,他足尖在屋頂一定,踏碎一塊青瓦,尖銳的目光往身後一掃,微微冷笑,繼續向西北方向奔行而去。
他身後三道身影晃動,分別追上一個高瘦男子,一個長髯道人和一個禿頭老者。高瘦男子一身藍衫,手中提了一條鏈子錘,身法快的出奇,好似足不點地的在屋簷上滑行。頃刻便瞧見黑衣男子身影,劍眉一挑,急提真氣,身周帶起颼颼風聲,見他離自己隻有三丈之距,看得真切,鏈錘出手,往黑衣男子後心丟出。
黑衣男子耳聞身後風聲勁急,反手抽出腰後黃金棒,猛的向後一掃。當的一聲脆響,火光迸濺,直將錘彈了回去,高瘦男子隻覺大力襲來,上身後仰,鏈子錘順勢在頭頂劃了一個圈子,又揮掃上去。黑衣男子摟住肩上女子雙腿,縱身躍過。這麼一格一頓,後邊道人和老者緊接從左右搶上,三人立時成品字形將黑衣人圍在中心。
道人右手持劍,左手捏捋長髯,眯著眼睛慢吞吞的道:“楚老弟走的好快,讓為兄好趕。”禿頭老者雙腕上各裝有三根鐵爪,歪著腦袋陰惻惻的道:“和他多費什麼話,直接殺了!”此人聲音沙啞,嗓子好似卡了一口老痰,讓人聽了極不舒服。
黑衣男子環顧三人,情知無法輕易走脫,摘下麵罩嗬嗬笑道:“教主有命,哪個能將花魁姬月帶回“金光教”,便可為“遁天堂”堂主,你們殺我容易,可我肩上美人隻有一個,卻有三個人想要,總不能將她分成三段,也不能你們三個都做堂主。”
高瘦男子並指喝道:“楚天闊,你休要挑撥離間!我三人先殺你,自有辦法決出勝負。”其餘兩人聽聞此言,相視點頭,一齊揮動兵刃向楚天闊攻去。楚天闊原地滴溜溜的轉了個圈子,手中黃金棒飛旋,分別架開三人兵器,而後猛的向禿頭老者麵門虛晃一棒。
禿頭老者素知楚天闊手中黃金棍的厲害,怕接他不住,忙抽身向後斜刺躲閃。楚天闊見他一招沒交便即撤退,未曾想他手底下如此之弱,趁勢從他身旁衝出。忽的左側白光閃動,一柄長劍橫撩而來,楚天闊耳聞此招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不敢怠慢,側身避開,高瘦男子又從右側揮錘攻上,轉眼間又將楚天闊圍在中央。
四人縱躍起伏,兵刃相擊叮當之聲響徹不絕,內力相互激蕩,隻震得屋頂青瓦碎屑大片大片掉將下來。三人攻守嚴密,互成犄角,楚天闊畢竟單手,鬥了三十餘合,漸感吃力,時間一久,怕會命喪於此,喝道:“你們就算殺了我,最後也過不了上官虹那一關,倒不如聯手對付上官虹!”
他口中的上官虹是教中八大堂主之一,“驚雷堂”堂主上官青雲獨子,此人心高氣傲,手底下高手如雲,也要參加本次堂主之爭,他沒出現在此地,定是在前方等著,想要坐收漁翁之利。
禿頭老者心念一動,招式稍緩,楚天闊看準時機,出棍便往他心窩搠去,看看就要刺到,旁邊鏈子錘飛出,鐵鏈在黃金棒上繞了數匝,楚天闊棒端下沉,脫開鐵鏈,心中暗道可惜。禿頭老者咬牙罵道:“好賊子!”狠毒招式盡數往他身上招呼。長髯道人劍法頗高,夜幕中錯錯點點如若飛星,楚天闊對付三人,倒有七分精力花在他身上,眼見他又是迅捷一劍刺來,著實難以抵擋,腦中靈光一閃,將肩上女子向他劍尖碰去。
道人心中一愣:“教主所要之人,可不能把她刺死了。”立時將長劍抽回。楚天闊見此招奏效,手上黃金棒登時舞得呼呼生風,每當抵擋不住時,就將身上女子擋在身前,眾人怕傷了她,都不敢全力出手,禿頭老者急的抓耳撓腮,圍著楚天闊直繞圈子,這樣一來,攻守互易,女子就好像楚天闊手中的一麵擋箭牌。
楚天闊忽然喝道:“接著!”將女子拋向禿頭老者,左手從後腰飛快取出一根銀色槍尖,雙手齊施,急攻長髯道人和高瘦男子,二人見他攻勢淩厲,紛紛後撤。禿頭老者麵有詫異之色,隨即立刻受寵若驚的抱著懷中女子向前逃遁。楚天闊槍尖往金棒上一接,立成一杆短槍,撥開身前二人,手中短槍脫手而出,向禿頭老者後心拋去,禿頭老者回身不跌,槍尖透胸而出,鮮血將女子羅裙濺得殷紅。
楚天闊飛身過去,握住短槍,將禿頭老者踢開,重新扛起女子向前急奔。道人搶到禿頭老者身旁,見他已經氣絕,望著楚天闊遠去的身影,心想若是再追,二人恐怕不是敵手,問身旁高瘦男子道:“怎麼辦?”高瘦男子咬牙道:“既然不能做堂主,那就去投靠上官公子,落個日後自在。”
“春香院”後有一個單獨設立的庭院,庭院極大,裏邊閑亭流水,陳設富麗,假山奇石,渾然天成,格局鋪設得極具匠心。庭院深處有一條整潔的碎石小路,路旁的花圃中各栽了花卉百株。香氣馥鬱的花園後,一間靜雅別致的紅漆小樓傍水而築,飛簷流閣。時樓中燈火熄滅,雕花木門雙扉緊閉,顯然主人還未醒,天邊已有些微亮光,幽光透著窗格照射進來。
屋中整潔寬敞,纖塵不染,地板上鋪了層繡花錦墊。窗前案中央設著一麵精巧銅鏡,左邊放著一張青花端硯,一塊案板,一隻白玉狐狸,筆架上吊著六七支大大小小的筆,右邊擺著書本數帙,最上邊那本封皮陳舊,上麵金書小楷,寫著“詩經”二字。西首幾上放著一把斷紋瑤琴,一個白色銅爐,數縷青煙從香爐頂上的圓孔中嫋嫋吐出,淡淡幽香彌漫整間房屋,好似蘭花,又如果香。
一名少女此時伏在廳中桌上睡著了,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青衣,丫鬟打扮,半邊臉藏在臂彎之中,但背影纖細,露出的那一半臉容色嬌美,肌膚白嫩晶瑩,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未必能及她三分。
少女睫毛輕顫,倏忽轉醒,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旁邊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姬月小姐,睡得可好?”少女驀然一驚,抬頭見一白衣男子正倚在牆邊望著自己,忙起身退到一角,上下打量那人。隻見男子二十六七歲年紀,中等身材,臉龐清矍,神情略有蕭索,背上斜背著一柄長劍。
少女心中砰砰跳動,故作麵不改色,微微欠身,細聲細氣的道:“小姐她尚未起床,不知公子到此,有何見諭?”男子聽她呢喃軟語,說道:“一個弱女子能在亂世之中風采照人,果然有些手段,姬月小姐,幸會。”
原來這少女正是今夜西湖新點的花魁,姬月。她回院之時,便察覺轎後有人跟隨,為防萬一,便和貼身丫鬟換了妝容,深夜聞聽窗格輕微聲響,又不敢起身,直到五更天方才疲憊睡去,本以為蒙混過關,怎料得還有人在自己屋中。
男子道:“你很聰明,不過巧了,我也很聰明。”姬月貝齒輕咬薄唇,輕聲問道:“你和他是一起的?”男子道:“算是吧,卻也不是。”姬月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抓我?”男子徐徐向她走來:“跟我走,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男子每近一步,姬月就背手向後退一步,眼見男子距自己不過一丈,忽然抬起一隻握著剪刀的手向他刺去。男子手指在剪刀上一彈,姬月立時拿捏不住,剛要出聲叫喊,男子在她腰眼一戳,姬月便栽在他懷裏,任由他抱著自己走出大門。
此時天剛蒙蒙亮,各家各戶門窗緊閉,街上空無一人,金燦燦的霞光從雲層中照射出來,透過朦朧霧靄,將路旁嫩葉上晶瑩明亮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空氣中泛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很是清爽好聞。
姬月卻無心感受這份溫厚,心中拚命想要掙紮,卻動不了半分,隻有乖乖躺在他懷裏的份。她望不見前方,也不知他要將自己帶去哪,看著他清瘦的臉龐和稀疏的胡茬,不知為何,心底突然對他產生一絲憐憫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轉瞬即逝。她無法說話,唯一能做的,隻有狠巴巴的瞪著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
陳九州腳步戛然停止,便在此時,前方一個傲慢聲音響起:“陳九州,本公子在此恭候多時了!”姬月聞聽有人說話,心中一喜:“老天保佑,可算有人來了!”
陳九州抬起頭,見斜前方屋簷上不聲不響的站了七人,最中間是一錦衣貴公子,似笑非笑的望著下方,旁邊六人各著紫衣,這幾人高矮不齊,無不是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內功深厚。錦衣男子笑道:“人果然在你手上,看來我的寶押對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想把人帶走,可還把我上官虹放在眼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