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1 / 3)

當年的知青,如今都當了爺爺奶奶。

老方,大名叫方俊秀的,就是其中的一個。當年插隊那會兒大家都叫他小方。

歲月像瓶染發劑,不經意間就把滿頭青絲變成了灰白,繼而變成了雪白;歲月又像架吸脂器,把豐滿的臉龐吸得幹巴瘦小,溝壑縱橫。歲月像條大河不斷地流淌,衝走了河岸的泥土,磨圓了水中的石頭,小方變成了老方。歲月像個大鍾就那麼走呀走,隻聽哢噠一聲,老方就到了六十歲。

六十歲對老方來說是個好年頭,娘的,終於熬到可以退休了。

方俊秀趕得是知青大返城的末班車,等他的父母平反後,絕大多數知青已經回到了北京。根據當時的政策,回城知青隻能去煤礦、紡織、環衛三個係統,他被分配到亞運村垃圾場。他在山西工作時是一個工廠的會計,有會計證,是正兒八經的會計。他想堂堂的一個會計豈能

去收垃圾,所以他沒有去,而是通過關係到一個工貿公司當了會計。這個公司是一個集體所有製性質的單位,沒想到幹了沒幾年,公司倒閉了,他也失了業,他和公司裏的人一同到市委市總工會上訪,想討個說法,想找個工作,可是去一回,人家解釋一回,好言好語把你勸回去,說到家等著吧。可左等右等總是沒有回音,總歸是沒人管。老方一下沒轍了。

妻子病秧秧的一直在家養病兼照看孩子,老方一下崗唯一的經濟來源沒有了。但人總得活著,要做買賣沒有資本,出去找活,人家嫌他年紀大又沒技術,回回碰釘子,讓他沒了心勁。萬般無奈,他做了個小木箱,放在孩子小時候用過的嬰兒車上,到冷飲批發部進了一箱子冰棍,外麵用一床棉被包著,坐在汽車站上賣起了冰棍,一天收入個塊兒八毛的一家子湊合著過。可是好景不長,一天,戴著大沿帽的城管來了,沿街的小販見了大沿帽來了,慌慌張張收拾東西撒丫子就跑。唯有老方沒跑,他想你跑能跑過他們嗎,跑得了初一躲得過十五嗎?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到要看看他們到底要怎麼著。他坐在那兒穩如泰山,結果讓城管抓了個正著。城管對小販就像貓對老鼠一樣有一種優越感,見老方一動不動就來氣,好小子,還挺狂,別人見了我們都跑,你有什麼了不起,敢跟我們叫板。

有營業執照嗎?

沒有。老方如實回答。

冰棍沒收,跟我到所裏去。

城管上來就推車,老方急了,跳起來一把抓住城管的衣領,想的美,要推車,有能耐連我一塊推去,老子正好沒飯吃,你們把我抓去正好有地方吃飯了。兩個人吵得昏天黑地,圍了一大圈人。最後還是辦事處的人來了,說明了老方的實際困難才算了事。

好心的鄰居對他說,你家的情況完全可以吃低保,幹嗎不申請一個。原先他還覺得吃低保丟人,如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就去找辦事處,辦事處的人說你填個表,我們還得調查調查。老方說,你們調查吧,這還有假,全家都在喝西北風呢。辦事處的人說,不是不相信你,上次我們給人辦了一個低保,沒過多久就有人舉報,說那家得了好幾萬塊錢的買斷錢,根本不能享受低保,鬧得我們好被動。老方吃上低保後,一個星期得到辦事處去勞動一天,給綠地鋤鋤草,澆澆水,撿撿廢紙什麼的。

方俊秀的家在四環邊上。住得是一個工廠的簡易家屬宿舍,排房,預製板的房頂。本來他們家在二環邊上有房,他們家是老北京,他沒回來時讓一個親戚住著,這個親戚又和別人換房去住了樓房,他們一家回京後就沒了房子住。老方找這個親戚要房,這個親戚又找單位要房,親戚的單位還算通情達理,在單位分房時,這個親戚因為有房住,單位沒給分房,這時正巧這裏有兩間空房,他親戚跟單位一說,領導們經過研究就讓他們一家名正言順地搬來住了。

老方吃上低保後不久,馬路對過的建築工地開工了,車水馬龍,工地上民工特別多,人來人往,一向寂靜的馬路變得熱鬧非凡。老伴看到這情形,就對老方說咱們開個小賣部吧,這麼多的人總能賣點兒錢。老方說,老婆還是你有經濟頭腦,行。於是老方兩口子在山牆上打了個窗戶,做了個貨架,到批發市場進了些貨,煙酒飲料,罐頭牙膏牙刷毛巾應有盡有,進好貨小賣部就開張了。你別說,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老方這小店還挺紅火。旁邊有兩家人家見老方的小店挺紅火,就照葫蘆畫瓢,也在牆上開了窗開起了小賣部。這一下,老方的生意就減少了許多。就這樣還有心眼躁的人跑到辦事處去舉報,說老方家開了商店,有收入不能享受低保。辦事處的人這回沒聽他們的,說,那個小店我知道,一天能賣多少錢?就那麼幾個人,工地一完工還有誰買?你們這是怎麼了,人家老婆有病,孩子要上學。說得那個人挺尷尬,悻悻地走了。

日子就這麼艱難地過著,老天餓不死瞎家雀,老方終於熬到退休了。

這天老方領到了第一筆退休金,整整八百元。少是少了點,可是老方很知足,總比沒有強,唯一讓人遺憾的是單位沒給上醫療保險。

銀行早上九點開門,老方排了個第一名,所以九點十分就領完了錢。

領了退休金,老方把整數放在貼身的衣兜內,留了些零散錢裝在上衣兜裏,然後到菜市場買菜。

這是個農貿市場,賣菜的都是些外地人,他們早上三四點鍾就去批發市場進菜,然後在這裏擺攤賣,一斤掙個毛兒八分的差價,按說也挺不容易的,可是住在這一帶的都是工薪階層,一分錢都看得很重,所以討價還價是這裏的一大景觀。這裏的菜以便宜著稱,所以吸引了許多周圍小區的人來買,一天到晚鬧哄哄的。

絕大多數買菜的人都是一大清早就去買,早上菜新鮮水靈,人們講究的就是吃個鮮魚水菜。但老方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買菜從來不在上午買更不要說早上了,在下午市場內人員稀少的時候,這時候菜販的菜賣得都差不多快完了,剩下的菜都蔫頭耷腦的,很少有人要,有的幹脆就不賣了,留著晚上回家自己吃。有的則把菜分成一堆一堆的,大聲吆喝:便宜了,一塊錢一堆。還有的小販幹脆躺在菜攤上呼呼大睡,更多的是坐在那裏打盹。這時候老方的身影就出現了,照老方的理論,這時候買菜最值。第一菜雖然蔫一些,但並不爛,照樣吃,第二菜蔫了證明水分蒸發了,是實秤分量足,第三可以節約資金,兩天的菜錢才合人家一天的。

有一天下午,他在市場內轉悠,轉到一個辣椒攤前,案子上堆著兩堆辣椒。攤主見老方踱過來了,叫道,老爺子賤賣了,一塊錢一堆。

老方看了看搖搖頭要走。

多便宜呀,就剩這點兒了。小販趕緊找補。

老方停住腳步,又看了看,五毛一堆賣不?。

您真是,一塊一堆還不便宜呀,這麼著一塊五兩堆您都拿去。

你這菜過夜就爛,得全扔了,你要真心賣一塊錢我全買了。

小販不賣,老方扭頭就走。沒走兩步小販叫道,得得全給您了。

回到家老伴說買這麼多辣椒怎麼吃呀,老方說吃虎皮尖辣,炒辣椒絲,泡酸辣椒。老方家的泡菜壇子就泡了一大壇子酸辣椒,足足吃了大半年。

今個兒鳥槍換炮了,老方取了工資昂頭挺胸就進了菜市場。老方在菜市場小販的眼裏是熟客,忙碌的小販看到老方,心裏說今個兒太陽打西邊出來,怎麼這麼老早就來了,嘴上卻說,您來了要點啥?

來二斤黃瓜,要新鮮的。

都是新鮮的,早起剛進的,您瞧,頂上還帶花呢。

黃瓜尖上果然帶著一朵小黃花。

約完黃瓜,老方又要了一斤豆角。然後提著塑料袋子去了熟食部。

回到家他衝老伴喊,老伴,今天好好吃一頓。

老伴見他買了一堆東西,嗔怪道,往後日子不過了?

老方說,這不是頭一回嗎。來來來,別心疼,這麼多年熬過來不容易。

沒讓老伴動手,他自己放案操刀就把酒菜弄好,一隻燒雞是平時老伴最愛吃的,他把雞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還有一盤豬頭肉,他切得很仔細,切得很薄。他對老伴說腿、胸脯肉都是你的,老伴說你也得吃啊。他說我隻吃雞頭雞脖子雞爪子,說這才是下酒的好菜。素菜是一盤拍黃瓜,把黃瓜拍扁後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撒上蒜泥鹽醬油,沒擱油,他想應該淋點香油,可是家裏沒有,過去一直舍不得買,以後得買瓶備用。老伴說怎麼不來個雞刨豆腐,所謂的雞刨豆腐就是買塊豆腐,放上蔥花鹽用筷子軋碎拌勻就吃,簡單實惠,是他們插隊時常用的下酒菜。聽老伴這麼一說,老方說還有一盤豆角伴粉絲呢,下回吧。最後又做了一個西紅柿雞蛋湯。四菜一湯,外加一瓶二鍋頭,是四塊多一瓶的,平時他可沒這麼奢侈過,隻喝一塊多一瓶的,今天,真是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