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1 / 2)

當方、姚桐城文派風靡全國之際,有別樹一幟,與之對抗者,為儀征文派,則阮元、阮福父子創其首,劉師培繼其跡焉。之數子者,唯駢體是崇,唯美文是尚,以為唯有駢體美文始得謂之“文”,散體古文則隻能謂之“筆”,謂之“言”,謂之“語”,不得謂之“文”也。此說一出,天下震動,影響中國文壇,曆百餘年之久,於是有“儀征文派”一名詞之誕生,以三子皆江蘇儀征人也。

桐城諸子之理論,認為唐宋八家之文雖屬正宗,而所載之道猶嫌不足,程朱之義理雖精,而文章則未臻上乘,於是“學行繼程朱之後,文章在韓歐之間”,遂成桐城文學理論之口號,其揭櫫之文統,最高之偶像為六經《語》、《孟》,其次為《左傳》、《史記》,其次為唐宋八家,而師法之資,實近取明代之歸有光。並堅決主張凡:

一、宋明語錄中語

二、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

三、漢賦中板重字法

四、詩歌中雋語

五、南北史佻巧語

皆不可入古文,排斥駢文,不遺餘力。其巨子姚鼐為反抗當時考證學派之勢力,從事寫作謹嚴雅正之散文,以糾正枝蔓瑣碎之風氣,並發揮“義理考證文章缺一不可”之理論,以彌補考證學家之缺點。複編選《古文辭類纂》一書,以為學習古文之範本。姚氏晚年主講南京之鍾山書院,成為一代文宗,名弟子有管同、梅曾亮、方東樹等傳播其主張。唯桐城文家所得之義理既淺,考證不豐,僅齗齗於文章義法,輾轉相傳,難免流於庸廓膚淺。至嘉慶年間,阮元因起而力爭,以為:

古人於籀史奇字,始稱古文,至於屬辭成篇,則曰文章。故班孟堅曰:“武宣之世,崇禮官,考文章。”又曰:“雍容揄揚,著於後嗣,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是故兩漢文章,著於班、範,體製和正,氣息淵雅,不為激音,不為客氣。若雲後代之文有能盛於兩漢者,雖愚者亦知其不能矣。近代古文名家,徒為科名時藝之累,於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始競趨之。元嚐取以置之兩漢書中,誦之擬之,淄澠不能同其味,宮徵不能一其聲,體氣各殊,弗可強已。

(《與友人論古文書》)

是以古文之名為不正,作者亦不及古人也。又曰:

夫勢窮者必變,情弊者務新,文家矯厲,每求相勝,其間轉變,實在昌黎。昌黎之文,矯《文選》之流弊而已。昭明選序,體例甚明,後人讀之,苦不加意。選序之法,於經子史三家不加甄錄,為其以立意紀事為本,非沉思翰藻之比也。今之為古文者,以彼所棄,為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紀事,是乃子史正流,終與文章有別。

是以昌黎但矯《文選》之弊,未曾根本否認駢文之地位與價值,而反詆古文不得為文也。阮氏執此說最堅,故書《梁昭明文選序後》、《文言說》、《文韻說》、《四六叢話後敘》,皆反複闡明其意。其子阮福更綜取六朝唐人之文筆詩筆之辨,見筆與詩文,絕非同物,見宋明以來,學者以筆為文,絕非確解。跡其立論之宗旨,一言以蔽之曰,散體不得名文而已矣,其說具見《學海堂文筆策問》。至晚清民國之交,劉師培複張其軍,撰《廣文言說》、《文筆詩筆詞筆考》載於《國粹學報》中,又本此旨撰《中古文學史》講授於北京大學,其補充阮氏之說有雲:

偶語韻詞謂之文,凡非偶語韻詞,概謂之筆。蓋文以韻詞為主,無韻而偶,亦得稱文。《金樓》所詮,至為昭晰。

尤嚴拒散體於文學之外矣。由是宗六代者睥睨唐宋,學唐宋者亦擯斥六代,各挾偏見,以相求勝。自今日觀之,兩者皆過去文學之一體,不足以盡文體之大全。王闓運乃言:

古今文體,分單複二派,蓋自六經已來,秦漢之後,形格日變,要莫能再創他體也。以詭異者,莫如陳、隋,駢四儷六,古文所無,蓋由宮體而變。晉、宋諸賦,雖有偶句,非其趣也。文、孔演《易》,全用複體,《商書》多單,《周書》多序複於單,尤為雋永……複者文之正宗,單者文之別調。以徐、庾為駢體則非。

(《王誌》)

言單複用各有當,信足解兩家之紛,而使之各尊所聞,各行其是也。

興化李詳論清代駢文,最推重阮氏,稱其“簡淡高古”(《答陳含光書》),“遂使東京一派,墜緒複振”(《答孫益庵書》),於“《文言說》尤所心醉,至今已成為痼疾矣。”(《答錢子泉書》)元字伯元,號芸台,累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兼管刑部兵部事務,撰有《經籍纂詁》、《皇清經解》、《揅經室集》等書,名位著述,最足弁冕群倫,領袖一世,而以經學大師工為駢體,抵轢唐宋,上軋魏晉,秀掩諸家,潤逼群才,尤所少見。今觀集中所載,金碧輝煌,美不勝收,若《葉氏廬墓詩文序》之瑰辭博練,奧義環深;《蘭亭秋禊詩序》之詞華煊爛,筆力靖凝;《重修鄭公祠碑》之和平逶迤,情韻俱遠,《重修會稽大禹陵碑》之博大昌明,渾凝流轉,皆擲地有聲之作也。至《四六叢話後敘》一篇,洋洋千餘言,於駢文體格之變遷,文運升降之大概,頗能作重點式的敘述,無異一部簡明的駢文史,今全錄之,以為本書之殿,而阮文之寶光古色,亦可於此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