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鴨子(1 / 3)

深秋,夜晚,陰天。

王顯得在院子裏吸煙。見天黑得不能再黑,他就把煙頭仍了。煙頭兒落地時飛濺起一簇火花。他回屋背起一張撒網,準備出發。撒網一般來說是捕魚的,王顯得今夜的行動不大一般,他要到河套裏捕捉野鴨子。

野鴨子是長了翅膀的東西,一飛就是幾裏地,雲裏霧裏的,哪裏是撒網所能撒到的。王顯得的老婆牛蘭,認為丈夫的行為未免有些可笑。牛蘭的能耐是把得住笑,她肚子裏笑得咕咕的,臉上卻不動聲色,一副夫唱婦隨的賢妻摸樣。她提出跟丈夫一快去。

王顯得問她去幹什麼。

牛蘭說:我怕你逮的野鴨子太多,拿不動,我去幫你拿。

對老婆這套說反話的把戲,王顯得領教過不知多少回了,讓她往東,她往西;讓她打狗,她攆雞;她說你逮的野鴨子太多,意思是說你一隻野鴨子也逮不著。王顯得不理會老婆這一套,自信地咳了一下嗓子,出門去了。

牛蘭追到門口,哎的一聲,喊住了王顯得,她問丈夫要不要燒一大鍋熱水預備著。

燒熱水的用途,不用說是準備為野鴨子煺毛,把野鴨子煺成光屁股,跟煺雞一樣。王顯得罵牛蘭,說:“你成天淨想吃肉,我看把你身上的毛煺掉算了!”

她一說燒水,丈夫就說煺毛,她為丈夫的理解甚感快意。兩口子就是一對玩伴兒,月月玩,年年玩,她跟丈夫已經玩熟了。她這才淺淺地笑了一下。

王顯德出了村子,借著黑夜的掩護,悄悄地向野鴨宿營的地方摸去。那個地方在村子的東南方向的河堤下麵。再往東就是一快老墳地。墳包大大小小有幾十個,不規則地連成一片。河堤從北麵過來,又向西折去,這個夾角離村子較遠,也靜。還有成片的垂柳。不知從哪裏遷徒來的鴨群,就棲息在那個夾角的角落裏。聽老輩人說,多少年了,野鴨的兒子生了孫子,孫子又生了重孫子,恐怕有幾十代了,隻要鴨群從這個村路過,隻要它們落下來過夜,必定是臥在那個角落裏。村子四周有許多地方,有草灘,也有水窪,都可以作為露營的地方。可野鴨們哪都不去,隻認準了那塊老營盤。村裏人揣測,一定是野鴨的老祖宗為後代選定了這個寶地,並留下了隻有野鴨類才能辨認的記號,野鴨在低空竄越著,一發現記號,就停了下來,至於記號是什麼樣,村裏人誰都弄不清楚。

快接近樹林時,王顯德彎下腰,放慢腳步,心理一陣慌張。地裏種的是稻子,稻子快熟了,已經連成了片。一塊一塊的稻田之間是壩埂,田裏的水雖然已經幹了,可壩埂還是喧乎乎的。王顯德走在壩埂上,跟踩在棉被上差不多。他不擔心腳下會發出聲響,他心裏慌張,也不是因為怕鬼。這片墳地離村子較遠,據說,很早的時候,常有小鬼們聚集在那裏。他們在那裏比賽翻跟頭。興辦招待會,後半夜還呀呀咿咿的唱大戲。在夏季的連陰天裏,王顯德在村頭遠遠的向這片墳地望過,確實看到了綠熒熒的鬼火在空中跳躍騰挪。他知道,那是磷火,不是鬼火。他不大相信有什麼鬼的存在。那麼他緊張什麼呢?他是害怕被野鴨值夜的崗哨發現。王顯德早就聽說了,鴨群有領頭的,夜間輪換值班。別的野鴨可以放心睡覺,而作為崗哨的野鴨子,一夜都不能睡覺。野鴨的警惕性也高得很,倘發現危險情況。崗哨發一聲喊,鴨群會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然後在空中集合。他要是稍有不慎,被站崗的野鴨報了信號,計劃就會落空。大霧降完後的一天,王顯德就發現這裏落過一群野鴨。那天是月亮地,大月亮照得漫地白花花的,河上的墳頭,河堤的脊梁,大老遠都看得見。他仿佛把那臥在夾角地帶的野鴨們也看到了。

野鴨們並不是挨得很近,互相之間保持著近當的距離,這兒臥一隻,那兒臥一隻,在月光下安靜得像一堆堆蘑菇。那天他也曾說過要去逮野鴨,老婆也沒提反對意見。但他隻是說說而已,沒有真隔的下地。他知道,下地也是白下。一個大活人,一晃一晃地往墳地裏走,就算月亮不指出他,他的黑影子也會把他從頭指到腳。不等他走到野鴨們駐紮的營地,在營地外圍負責放哨的哨兵就會發現他,野鴨們就會衝天而起,隻在月亮地裏留下一陣繚亂的黑影。今天的天氣沒有問題,不僅四下黑得厚厚實實,還沒有風。這樣他就不用辨別風向,不管從哪個角度接近野鴨,野鴨都聞不到他的氣味。空氣中的水汽似乎也很足,他覺得自己脖子裏是濕濕的。水汽也是一種籠罩物,有利於他偷營。

估摸著到壩埂了,王顯得蹲下身子停止了接近,他要鎮靜一下,運運氣。同時他使勁瞪大眼睛,自下而上的觀察地形。按他的想法,野鴨會跟人一樣,把崗哨放在一個製高點上,便於暸望。所以他極力往墳頭和壩頂上瞧,看能否瞧到野鴨崗哨的位置。然而這夜裏黑得太結實了,簡直是混鐵一塊,連一點縫都推不開。他別說瞧到堤麵和墳頭了,就是把自己的一跟指頭豎起來貼到眼上。他也隻能感到眼眶有點兒受壓,他卻看不見指頭是黑是白。王顯得這才徹底明白了,原來人的眼睛是月亮跟著太陽走。全憑借光,白天,人眼是借太陽的光,夜晚,是借著月亮的光。借到了光,眼睛就可以發揮一點兒作用,就能看到東西。一旦借不到什麼光,人的兩隻眼睛就成了擺設。跟瞎子一樣,什麼都看不到。王顯得相信,既然他看不到什麼,野鴨說不定也是如此。如果家雞原來也是鳥類,如果野鴨的眼睛跟雞們的眼睛一樣。在夜晚,野鴨也談不上有什麼視力。自己跟野鴨的較量,是一場在黑暗中盲目對盲目的較量。

眼睛用不上了,王顯得還想再用一下自己的耳朵,聽聽野鴨們有什麼動靜。越黑越靜,人的耳朵越好使。在這失亮的野地裏,莊稼拔節的聲音沒有了,蟲鳴的聲音沒有了,蛇們大概開始了冬眠,連田鼠也不再遊動,真是出奇的沉靜。他似乎聽見,稻穗上凝成的水珠落地時的簌簌聲。他想象得到,有一些水珠凝得比較大,水晶珠子一樣壓彎了葉尖。水珠大得不能再大時,才訇然**在地上。可是,他沒聽到野鴨們的一點動靜。野鴨睡覺老實得很,沒有一隻打呼嚕的,也沒有一隻說夢話的。連動動翅膀的細小聲音都沒有。要是換了別人,也許會懷疑野鴨是不是在墳地邊上的河套裏。王顯得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堅信有一大群野鴨子正在他麵前不遠的地方睡大覺。天似黑未黑之時,他看見野鴨一溜飛向天空,並很快調整了隊伍,飛走了。你要是相信它們飛走不再回來,那就上了野鴨的當了。這是野鴨們慣用的伎倆,它們製造的是假象,使用的是障眼法。它們在別的地方轉上一圈,等天完全黑下來,它們才會轉回來。不聲不響地潛伏下來,正式開始宿營。各別情況也有兩起三落的。比如鴨群第二次降落時,有狗衝過去搗亂,野鴨不跟狗一般見識,隻得再起飛一次。

王顯得把撒網從背上放下來,做一做網。在撒網撒出去之前,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把網做成臨撒的形狀,、旺月才能撒開,撒得圓。不然的話,投出去的網隻能是一個長條,在網兜起的地方,栓有一個又一個小銀魚一樣的鉛墜腳,在撒魚的時候,他每次做網,鉛墜腳相碰,都發出嘩嘩拉拉的響聲,甚是好聽。在這裏,他把網墜放在地上,做的輕而又輕,不許網墜發出一丁點聲音。他把做好的網提在手裏,貓著腰,每往前探一步都是貓步,都像貓發現獵物後攻擊前的臨戰姿勢。網落地後,他先不忙收網,聽聽有沒有野鴨在網下掙紮。隻要野鴨被罩住網下,不管它怎樣掙紮,都無濟於事。

王顯得先是繞到墳地的後麵。由於腰貓得太低,他的額頭幾乎碰到墳地的半腰。就在他準備往墳頂衝的瞬間,他聽到了一聲大叫。叫聲來得那樣徒然,又是那樣怪異。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他頭皮一麻,幾乎把魂下掉。當他回過神來,意思到這是野鴨崗哨發出的報警信號。剛要把網撒出去時,發覺由於自己大吃一驚,身上一抖,撒網竟從手裏脫落下去。撒網似乎比他還害怕,在地上癱軟成一團。與此同時,一陣緊張而飛快紛亂的翅膀扇動的啪啪聲響過之後,野鴨們就衝上了夜空。

眾多野鴨的翅膀攪起的旋渦波及到他的臉上,他覺得臉上一陣發涼。他仰臉往夜空望著,什麼都望不見。他聽見了野鴨嘎嘎的叫聲。不隻是一隻野鴨在叫,好多隻野鴨都在叫。它們像是在互相呼應,互相關照。提醒大家不要掉隊。野鴨飛走好一會了,他還能聽見有野鴨的叫聲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