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廿八的晚上,據說,那是個瑞雪呈祥的好日子。我的母親烏拉那拉氏既是正室,又是譽滿京城、文采斐然的才女。或是因為她的緣故,又或父親一時起興,他為我取了與眾兄姊迥然有別的名字——芙儂。
我的母親博學強記,連身邊的侍婢也時常稱讚。可我看出她並不快樂,她們也並不快樂。大多時候,母親隻是讀書、靜默,無言無聲。
有時候,父親會來陪她下棋,她總是贏,父親則神色淡然,執著白子在棋盤上緩緩地敲。母親會起身,給他泡一盅茶。他們之間並不說話。苦澀的茶味飄出室外,熏得人的心肝肺腑像一張爛紙。隻有當薄霧一樣輕盈的茶煙籠起來的時候,借著霧氣蒸騰,我才驚覺她是個挺好看的女人。父親待人是那麼和善,待母親卻不很熱絡。真是奇怪啊。
“六姑娘,您看明白了罷?”家裏的老嬤嬤悄聲叫我:“太聰明的女人,男人隻提防她們的聰明,而忘記她是個女人。”
我的小手裏捧著一個朱紅橘子,仰頭茫然地看著她。嬤嬤笑了笑,蹣跚著走遠了。我琢磨不出她的話,隻顧著低頭剝橘瓣兒吃,它像可憐而飽滿的花骨朵。
而我真正意義上的一生,是從認識一個小姑娘開始的。我稱呼她小黛,她的滿名叫郭絡羅靜嘉,又或郭絡羅璟嘉,時年已久,已經無考。那是我五歲時的除夕,她穿著蓮青色上衫、皎月色出風毛小鬥篷,生著一張軟糯可人的小臉蛋,由阿瑪領來上白家玩兒。
就在父親叔伯們預備了蜜餞糕餅,準備鄭重款待這個女孩子的時候,她已經獨自穿過庭院,伏在欄杆上看魚兒爭食去了。婢女以為哪處惹了她不高興,惶恐地跟了一路。她別過頭回看,驚鴻一瞥。
父親說,她是他見過最有稟賦的異才。我注意到“異才”這個詞,這在父親的辭典裏已是最高褒獎,何況對一個不過四歲的孩子。我有些嫉妒地問:“她比母親還聰敏嗎?”父親不語。
每每想起初識那回眸一瞥,才知坊間流傳她年少時“檀唇雪腮花間麵,衣香鬢影無情眸”,雖不傳神,但不無道理。
無論怎樣,孩童們的新年總是快樂的。小黛的話不多,可每次開口,她總問我“吃什麼糖”、“哪裏有好看的兔兒爺賣”。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她比我純粹,而且快樂得多。
除夕那晚的桌案上堆滿了各色糕餅糖果、精巧漂亮的兔兒爺,可我的世界裏沒有糖果,也沒有兔兒爺,隻有淡得像水霧一樣的茶煙。很多年後再回想起,大約我的性情由來,就是從那時瞧出端倪的。
我看著小黛,她朝我笑,鬢邊綴著朱紅色的茱萸果,一晃一晃,非常可愛。
而在眾人眼裏,我逐漸長成一個世事通明、玲瓏活絡的女孩兒。我繼承了父親的好性子,待誰都非常和善,總是很愛笑,因此博得周遭人的喜歡,大家經常“六姑娘”、“六姑娘”地叫我。其實,但凡生在一個富泰之家,饌玉衣錦、百歲無憂,憑誰都會和顏悅色的。這並不值得稱道。
再後來,常有文人畫客登門,想依著我的模樣來畫西施、王嬙,都被父親婉言謝絕。旁人都說我長得很像我母親,連照拂我的老嬤嬤都說:“像大夫人那樣是很難得的。比她美的人,往往沒有她聰明;而比她聰明的人,又沒有她美。六姑娘了不得。”
小黛卻是個例外。她不但聰敏,而且大膽。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新知遭薄俗,良好隔舊緣。心斷新豐酒,銷愁又幾千。”這是她最愛的,李商隱的《風雨》。我記得她曾照著這首詩一遍遍抄誦,呢喃說:“這一首倒有些像李青蓮。所以說,酒能醉人,能長豪情,真是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