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渣鋪得滿地;賣豆腐漿的不停地使用他的銅勺;做海棠糕的攤子上,男女手忙腳亂,攪麵糊,撥炭爐子,翻轉烘到半熟的糕,沿攤子站著男女老少,都瞪著饞饞的眼睛。每年新年頭(當然是陰曆的),這破寺前的曠場上有類乎這樣的熱鬧。這一天是初夏時令。欣欣然有生意的野草給成百成千隻腳踐踏著,葉斷莖折,疲乏地倒了。人體是前後左右相互接觸著,碰撞著。直射的太陽光照在或梳辮或剪發或挽發髻的頭頂上,仿佛有一層熱氣浮起來。汗臭隨著不定向的輕風往這邊那邊吹送。“新年裏沒有這樣擠呀!”“咦,今天的人為什麼這樣多?”大眾喃喃說這些話,足見這天的熱鬧勝似新年了。
“還不來麼?”雖然略帶厭倦意味,還是滿懷熱望的口吻。
“肚皮餓癟了。還不來,還得餓。”
“不好回船吃了飯再來麼。”
“隻怕正回船吃飯,卻就來了。”
“我們還是天發亮的時光吃的飯呢。”
“你們哪裏?”
“陶村。”
“二十多裏路呢。”
“比我們遠的還有。東塘也來了好幾條船,都走在我們前頭。”
“趕春台戲也沒有這樣起勁。”
“自然咯。春台戲年年看,七省巡按禦史一般身份的人,一世也難得見一回。他又是我們大家知道的李大爺的兒子,更要看看他的威風。”
“他的身份,我知道是好比從前的欽差,十八省的事他都管得著,”是傲然的聲音,分明嫌那個人說七省短了十一省。
“他該是個高個兒,圓圓的官臉。”
“他十幾歲的時光我看見過,矮小得很,瘦瘦的臉,同幾個學生就在這場上亂跑。到現在不過十年,想來不會有什麼大變化。”
聽說看見過,驚異羨慕的眼光從各方射過來,收集這些眼光的便露出得意的神色。
“時來運來,官有官相。我想,現在他一定變成個高個兒,圓圓的官臉了。”
那邊有另外的一組在談話,同這邊的一組一樣,把聲音提得很高。
“老伯伯,你難得,這一把年紀,今天也來看熱鬧了。”
那老農人抬起紅筋滿封的病眼,興奮地說,“我是快要沒得看了,故而今天出來看看。你們小夥子,活的日子還多,現當田裏忙的時節,何犯著丟下生活也來看熱鬧?”
“革命裏的官府從沒見過,誰不想看看?”
“這倒不錯。我們都要看看什麼叫革命,可是看不清白。有的說革命就是減我們的租米,但是去年並沒減。今天到這裏來看看革命裏的官府李家少爺,在他身上總該看得出點兒什麼叫革命來;那末我死了去見閻王也交代得過,總算懂得革命了。”
“我聽人家說,革命就是年輕人當權柄,像李家少爺的年紀最交時運,老一點兒的都不行。”
“我聽人家說,在這鎮上,趙大爺的天下被壓倒了;不要他當鄉董老爺,不要他管一切的事,全得讓給小夥子李家少爺,”那沙嗓門的中年農人說時故意壓低了聲音。
“那自然咯。不聽見麼?李家少爺好比從前的巡按大人,管到一十八省!這裏是個鎮,就在一十八省裏頭,本該由他帶管。”
“趙大爺也管夠了,”先前說話的老農人蹙起眉頭回憶,“他當鄉董足有三十個年頭;起初也是個清秀小夥子,現在胡須都花白了。你們不知道,在他前頭當鄉董的就是李家少爺的叔祖老爺。現在又輪到了李家。這裏的天下,總在他們趙李兩家手裏。”
“老伯伯說得不錯,總在他們趙李兩家手裏。”
停頓了一會兒,一個說:“這回下來察看了,不知道要怎樣辦。”
“自然是重興寺院了。有宋朝畫的觀世音菩薩,是幾千年的東西,還不該改造山門麼?”
“真的,敬神奉佛比修橋補路還要緊。”
“那牆壁上畫的觀世音菩薩,我們也常見,哪知道倒是古董寶貝。”
“你不知道那觀世音菩薩也實在靈,對他燒香求兒子,沒有不如願的。他是‘送子觀音’。”
“你叫你的家婆來燒個香吧。”
“他的家婆是燒一輩子香也不會生兒子的。不相信,你問他。”
“誰給你說的?”
“哈,哈,哈……”
“來了!”
“來了!”
誰也不知道是誰開頭說的,大家隻覺得感受一種波動,因而向前後左右碰撞;年青姑娘不免吃點兒虧,身體的某部分受著故意的傾軋,隨即含羞帶嬌地說些習用的罵人話;同時像感應了電氣似地,每個人以為等著瞻仰的人物來了。
“在哪裏?”
“在哪裏?”
腦袋的海的平麵頓時漲起了波浪。
“不是的,是巡警捉賭攤。”
“連人連賭盤帶走了。”
“難道那人沒有孝敬巡警先生麼?”
“不會的,擺到賭攤總懂得規矩。”
“巡警先生很惱怒,在那裏咕嚕著說,怎麼今天也來擺賭攤。”
“為什麼唯有今天不好擺?”
“其中總有道理。”
“那末李家少爺還沒來呢,”雖然略帶厭倦意味,對於未來的瞬間仍舊懷著美滿的希望。
李大爺家裏差不多像辦喜事,隻大門上的紅綢換了交叉的黨國旗。十名臨時雇工穿著借來的不稱身的長衫,跑出跑進像尋食的螞蟻。香煙要換“白金龍”哩,看茶爐子有沒有沸哩,往南柵頭去探聽汽油船有沒有到哩,款留尊客的房間還得作最後的整理哩:他們做來全身是勁兒。桌子,交椅,屏風,炕床,一律是紅木的,李大爺陳設了自家所有,還向別家借來了好幾套,仿佛是展覽全鎮木器的精華。幾十盆月季是鎮上養花名手張家的,散置在各處的幾案上,一朵花兒就是一個歡迎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