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獨(1 / 3)

很小的中堂裏點上一盞美孚燈,那燈光本來就有限,又加上燈罩積著灰汙,室內的一切全顯得不清不楚的,沒有分明的輪廓。小孩子聽母親算夥食賬,青菜多少錢,豆腐多少錢,水多少錢,漸覺模糊了;他的身體似乎軟軟的,酥酥的,隻向母親膝上靠去。母親便停止了自言自語,一手輕輕地拍著孩子的前胸,說,“你要睡了?”

這時候聽見外麵有老人的咳聲,一聲聲連續不歇,到後沒有力再咳,隻剩低微的喘息。母親就向孩子說,“老先生回來了。”孩子正入朦朧的境界,當然不聽見母親的話。

一會兒,關著的窗子被拉開了,一陣吚呀的窗響,接著就是老先生帶咳帶喘的聲息。他一手執著窗環,支持佝僂的軀體;幹皺的麵孔泛作深紅色,像個喝醉了酒的;眼眶和上唇胡須的部分有些水光,這是伴著咳喘而來的涕淚。他站了一會,呼吸略微平順,才跨進門限,轉身關上了窗。這又是個至少要費一點兒力的動作,使他不得不扶著窗欞再咳喘一陣。

可是,他的左手卻在袖管裏隻是掏。後來掏著了,轉身喊那正入朦朧的孩子,“孩子,要不要吃?”他實在不能多說了,就是這麼一句也費了很多的力氣,結果隻發出慘然的帶有喘息的尾音的語聲。同時寬大的袖管裏伸出顫顫的枯瘦的手來,拿著個鮮紅的福橘。

母親推動孩子的身體,暗示地說,“老先生給東西你吃,你要不要?”

這“東西”兩字似乎有特別的魔力,孩子在朦朧中聽見了,而且嘴裏的唾沫忽然多起來,一口一口盡是咽。他伸出小手迷糊地說,“在哪裏?在哪裏?”那一隻手卻隻是擦自己的眼睛。

“在這裏,”老先生走近孩子的身旁。“你看,這是什麼?”他將橘子送到孩子的眼前,一手除下戴著的風帽。

孩子覺得眼前清楚極了,“紅的,圓的,不是很好吃的麼!”同時鼻管裏聞到一種可愛的香氣,於是嘴裏的唾沫來不及咽了。至於他的小手再也禁不起這種誘惑,徑向老先生手中取那個橘子。

老先生的手卻縮了回去,他以引誘的神情對著孩子,很醜地笑著說,“你叫我一聲,我才給你。”他站定了一會,喘息平了,咳嗽也不作了,居然能說比較長的這一句。

孩子絕不理會,卻走前一步,伸著小手追那向後逃遁的橘子。老先生的手盡向後縮,但沒有小手那樣敏捷,終於被捉住了。老先生還是握住橘子不放,引誘似地笑著說,“叫我一聲,叫我一聲。”

母親又暗示了,“乖的,快叫一聲,叫一聲就給你吃。老先生!老公公!”她相著孩子的臉,笑著向老先生努嘴,希望孩子明白她這表情的用意。

可是孩子竟不明白;一隻手不成功,第二隻手就來幫助,隻是將老先生的手指扳開來。老先生知道難以拒敵,便放開手指說,“你拿了去吧。”他立刻覺得剛才對於孩子的要求沒有意思,隻不過自討沒趣罷了。孤獨的感慨像亂雲一般疊滿他的心中,使他隻是撚著灰白的胡子,站在那裏。

勝利的孩子卻已剝去了橘皮,送一片橘子到嘴裏了。他牽著母親的衣袖說,“我們睡吧,我要睡了吃。”

母親正覺得不好意思,見孩子這麼說,便故意嗬斥道,“你真不乖,不肯叫人卻要吃東西!吃東西也罷了,哪有到床上去吃的!”

孩子並不覺得這兩句有嚴厲和可怕的意思,還是拉著母親要走;拉了一會,又放了手送一片橘子到嘴裏。母親本來就沒有反抗他的心思,現在他再三要走,便站起來向老先生說,“那麼請老先生到房裏去吧,趁我們這燈光,進去點火便當一點。開水藏在草窠裏,你自己取了喝吧。”

老先生正在看孩子吃橘子,想那孩子堂皇地吃他的勝利品,絕沒有他老人家在眼裏,便感到異樣的空虛,好像身體也沒有一點兒質料似的。等聽到屋主人催他進房,他又爽然自失起來,“原來我不應當逗留在此,我隻配拘囚在那個小天地中!”他於是走向室左隅,從衣袋裏取出個鑰匙來,開那裏的一扇門。

傴了背,運了腕力,失神的老眼用了無效的注意,好容易把鎖開了;但又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喘。因此他不能便推門進去,卻扶著門框站住。

孩子手裏的橘子已去了大半,再遲一點兒要不能躺著吃了,便催著母親快走。母親以禁抑的聲氣說,“等一會!等一會!”但她也不免望著老先生的背形皺眉。她想,“他這麼咳喘,原是平常的事,為什麼今夜特別難抵擋呢?”

喘息沒有全止,隻是略微輕而勻的時候,他便推門進去。憑外間射進去的微弱的光,他摸索火柴,劃著一根,向一支白燭上點著。暈圓的光顯出個暈圓的境界,境界以外的東西卻依然隱伏在昏黑之中。桌子上積著灰塵,經老先生衣袖的拂拭,就畫成些不成樣的花紋,這是顯然可見的。其外茶盞,飯碗,茶壺,煤油爐,酥糖的殘屑,熏魚的骨頭,雜亂地攤在桌上,都很清楚地呈露它們的麵目。

外麵屋主人說,“你已點上了火,我們進去了。”就聽他們母子兩個走向裏邊去了。“嗬,怎麼得了!”老先生感歎一聲,低微到幾乎聽不見,就轉身掩上了門。

他又想起開水在外間的草窠裏,重又開了門,在暗中摸索著;後來拿到了。試觸壺壁,卻是不大溫熱的。入室關門之後,就點起煤油爐來,把水壺擱在上麵。煤煙蓬蓬地騰起,他全然不知道;卻又是氣籲籲的了。於是慢慢地坐在床上,那床靠著後壁,正在暈圓的光以外。

他過這樣的生活將近二十年了。被袱不給整理,臨睡時就把它蓋在身上,起身時任它堆著。還有些時令已過的衣服,不需用的汗巾錢袋之類,也隨便堆在床上。這樣可以免開箱子關箱子的麻煩,又可以增加一些被袱的功效,雖然漸漸覺得身體擔當不起,但多一些溫暖到底是好的。若在白天,就可以看出他的被袱和蚊帳是灰黑的,幾乎不能相信先前也是鮮明潔白的材料。這大半是煤油爐的影響,尤其是煤油爐由他使用的緣故。

他坐著休息,漸漸朦朧起來;但是恐懼的心情使他不敢就睡。最可怕的難關要算早起和臨睡了。扣上或是解開一個鈕扣,褪下或是伸進一隻衣袖,都要引起劇烈的咳喘。等著等著,一陣咳喘平了,才敢再動。但第二陣咳喘早又在預料之中了。要完全睡得寧貼,或完全穿好了衣服離床,非一點兩點鍾不可。他每天有這麼兩回困難的功課。他實在怕極了,如果能夠不睡,他也十分願意。可是到夜不睡又怎麼辦呢?

他似乎聽見沙沙的雨聲,模糊地想,明天出門又受累了。但立刻覺察這個念頭不對,便支撐著走到桌子旁邊,匆忙地提起水壺,嘴湊近去吹那爐火。爐火不就滅,一口氣過時,火焰仍豎了起來;煤油氣卻彌漫於室中了。老先生想到了另外一個方法,先把火焰旋得很低,再一吹,才吹滅了。

他斟了一盞開水,兩手捧著,靠在床上慢慢地喝。兩手溫溫的,很舒服,相形之下,兩腳覺得冰冷了。六十多歲的年紀,血氣早衰了,冬夜的寒氣又盡把他包圍得緊緊,所以雖然穿了蒙古人穿的那樣的厚棉鞋,差不多像沒有穿什麼一樣。但也沒有法子,伸進被窩裏去暖著正不是容易的事呢。

開水從喉間咽下去,他覺得很受用,咳嗽不作,呼吸也平順,幾乎像沒有病的一樣。他迷戀這個僅有的境界,便隻是靠著不動。其實也夠可憐,這盞開水就是他的晚餐了!他年輕時候是有名的酒客,酒家樓上每晚有他的蹤跡,與朋友猜拳行令,總要喝這麼兩三斤。回到家裏,夫人早已準備著可口的酒菜,斟好了陳年花雕在那裏等著。他便慢慢地獨酌起來,或者隨便看幾行書,或者同夫人談幾句話,才舉杯呷一口酒。這樣的生活延續下來,沒有變更,直到夫人離開了他的時候。但他依然喝酒,隻在酒家喝。當初的酒伴漸漸地稀了,寫一副挽聯或送一刀錫箔時,總引起一回感歎。後來酒客中間竟不容易遇到熟人了,他就不到酒客叢集的內堂去喝,隻靠著臨街的櫃台獨酌。猜拳行令的事全像渺茫的夢一樣,單是看看街上來往的行人下他的孤酒。最近兩三年內,除了固有的咳嗆以外,又得了個嘔吐的毛病。喝了酒回來睡,半夜裏總被難堪的胃泛促醒;醒來時又酸又腥的水已湧到嘴裏了。一陣嘔吐之後,便是劇烈的哮喘。睡眠當然是無分了。張開眼睛,隻見個無邊的黑暗,仿佛永不會再見光明似的;閉上眼睛,便覺種種的恐怖和悲哀紛紛向心頭刺來。他說不出什麼,便是說,又向誰說呢?隻有沉長地歎氣。他請醫生診治時,醫生斷定主要的病因在酒,又問他小便可通暢。他說,小便很少,而且不大清。醫生就說非戒酒不可。他也相信這是酒病,但晚上仍舊靠著酒家的櫃台喝他的例酒。然而酒量越來越小了,喝不到半斤,便覺胃裏滿滿的,一半也是怕夜半的嘔吐,就停止不再喝。可是沒有用,到夜半還是要吐。今冬吹了兩天西北風,大氣嚴寒,他覺得渾身都是不舒服。酒似乎變了味,喝到嘴裏,隻是咽不下去。這才和數十年的老伴告別了!嘔吐卻沒有去,不論晚間喝一碗粥或是吃幾個蛋餅,到夜半總是吐了出來。有幾天晚間不吃什麼,倒或可幸免。他有了這個經驗,所以開水就成為晚餐了。至於不喝茶而喝開水,是因為近來覺得茶味也變了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