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並不知道,同樣的事物,以不同的角度去看,竟是完全不同的麵貌。
白日裏神聖、莊嚴、充滿了慈愛之光的奧那斯神殿,這個讓他編織了無數美好祈願的祝禱之地,入夜後是如此的漆黑沉寂,連呼吸,都格外沉重。
殿上的火爐亮了,突來的光線讓他的雙眼一片模糊,四周拉長的人影與殿中繁複的雕塑彩繪重重疊疊,醜陋地扭動著,仿佛亡靈的舞蹈。
火焰跳動的聲音和書紙翻動的輕微沙響,充斥著大殿,沒有風。
象是過了許久,神情肅穆猶如岩石般的法官向身側的老人看去,見後者緩慢地斂下眼,他的視線才重新回到手裏的文書上,清晰的吐出每個字句:
“落·維西斯·路西恩頓·尤尼·席爾菲,本官在奧那斯的神官麵前,最後一次問你,我們的審判是否公正?你是否認罪?”
身處神宮台階下的被詢問者微微動了一下,四肢上的鐵鏈沉悶地拖過明石地板,發出令人難奈的刺耳娑摩。
這個罪人相當年輕,似乎介於十五至十六歲之間,仍有些稚嫩的身軀在地麵上紋絲不動地平躺著,任由滿身的豁傷往外流血。
為了保持神宮的潔淨,少年早被冬天的河水澆洗過,但是水能衝掉牢獄帶來的汙垢,也能使得傷處的疼痛加劇——盡管如此,他還是紋絲不動的躺著,像是已經失去了知覺。
但他還醒著。
“罪人,請你回答。”
堅持完成所有程序的法官再次垂詢,終於讓少年抬起了那雙青瞳。
混合著光暗的陰鬱眼眸,平靜得掀不起一絲波浪,如同死海:“既然……已經稱我為罪人,又何必再問呢?”
艱難的牢獄生活,使少年的聲音猶如一把攪動的鐵沙,卻找不出一絲怨憤、恐懼或是哀歎,除了平靜,仍是平靜。
法官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頭腦清楚的他並不想節外生枝,隻是利落地把手中的書冊翻過一頁,念出早已準備好的判詞:
“落·維西斯·路西恩頓·尤尼·席爾菲,在神聖的真神殿前,依據尼堪蘭帝國明蘇法約第二章第一條,身為叛國者家屬,與叛國者同罪,因此判處罪人死刑,鑒於席爾菲一族高貴的血脈,陛下恩準秘密處決,立即執刑。”
話音剛落,一個殿下的士兵應聲放低了手裏的長柄戰斧,走到罪人身前,熟練地把斧刃擱上少年細弱的肩,拉開了道水平的弧線。
籍著慘淡的銀月光芒,長柄戰斧精準地對上了罪人的脖子。
很白,很軟,很脆弱的脖子,一斧下去不用擔心會卡住的纖細。
陰影罩下。
割裂空氣的風。
沙石、流火伴著沉悶的破裂聲重重打破了眾人的耳膜,顫動的大地頓時一分為二,強大的墜力硬生生撕開了神殿外的圓場,而主殿卻因為接受曆代神官加持的結界沒有絲毫損傷。
因此,相對於殿上的法官和神職者,殿下的士兵們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動作慢的,立時成了烤肉,動作快的,也隻能躺在亂石的縫隙之間呻吟。
而被釘入地岩的鐵鏈鎖死,平躺在地上的囚犯反而因為這些刑具逃過一劫,那柄戰斧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動偏了方向,深深插入了岩縫中。
隻不過是眨眼的瞬間,這場火雨就讓腳下這片和奧那斯神殿具有同樣古老曆史的圓場輕易化為了廢墟。
勃然大怒的神官們並沒妄動,理智在他們的首席腦中占了上風——對著一片混亂且狀況不明的圓場,也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危險,所以氣得臉色發白的安路瑪祭祀終究製止了屬下的行動。
時間,在神殿的沙漏中流逝,直到圓場中的煙火莫名偃熄,塵埃落地。
灼燒後的場地上,唯一稱得上完整的岩石,就是被鐵鏈鎖死的那塊,出現了一雙戴有玲環的光潔赤足,素玉般飽滿的足線是女人特有的柔和。
“死老頭,還嫌我不夠悲慘啊……”
和白露一樣清脆的粗魯咒罵和無奈歎息,輕輕地滑過夜間冰冷的空氣,就那麼真真實實且不容置疑地降臨到大地上來。
暗紅的頭發順著女人低頭的動作,拂過少年的臉,天真澄淨的氣息像水銀一般流淌開來,然而淡金色的妖異眼眸,緋紅的眼角卻又為這種天真澄淨的溫柔添上了幾許詭異的味道。
接著,異樣清細美好的玲音響起,女人徑直跨過了腳下的軀體,準備離開。
同時,安路瑪祭祀示意下屬們展開領域,企圖攔下這個嚴重破壞聖地的惡徒——也就在此刻,殘破的手指絞上了女人的發梢,輕微的刺痛感讓她退了一步,才轉過身。
隨著她的一舉一動,那種既清脆又迷迭的音色又再度傳來,在午夜的廢墟上回蕩。
不悅地看著那隻絞著自己頭發的手,明明有點薄惱的神情卻又是姿意悠閑的,這讓奧那斯的神職者們不得不謹慎以待,沒有貿然出手打斷這怪異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