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長安城南的這一段秦嶺山脈,因其“居天之中,在都之南”而得名終南山。千萬年以來,這終南山像一道高大沉穩厚重的屏風,護佑和蔭庇著山下這一方水土和繁衍生息在這一方水土上的人們。終南山從東到西共有七十二個峪口,每個峪口都有一條河水流出來,或寬或窄,或急或緩地向北流入渭河。
紫玉峰下也有一個峪口,也有一條不大不小的紫玉河,流翠泄玉似的蜿蜒著向北而去。紫玉河出山約摸五裏的河畔上,有一個古老的村落叫做紫玉村。村子的曆史雖無從可考,但村子東門外的老爺廟前,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其生命年輪應在千年以上。紫玉村沿紫玉河而建,分為紫東和紫西兩個自然村。紫東被喚作東堡,紫西被稱為西堡。東西兩堡各修有城壕,城壕借用南高北低的地勢,將一股紫玉河水從南城壕引入,繞經另外的三麵城壕,最後再重新回歸到紫玉河河道。東堡以霍姓為主,西堡則以蘇姓為主。在紫玉村村北,紫玉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橋,溝通連接著紫東紫西兩個自然村的人員和家畜物品的往來。這裏的人們祖祖輩輩就像這波瀾不驚的紫玉河一樣,過著平淡如水的日子,也經曆著許許多多的平淡無奇的故事。
這一天,不過是終南山下紫玉河畔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紫玉村又一個平平淡淡的日子。霍文道蜷臥在自家土牆屋南窗下的土炕上,睡得很香甜,很深沉。春三月的溫暖柔和的太陽,透過豎立排列的窗桄兒,斜斜地鋪撒在他身上的打著補丁的暗紅土布麵兒的被子上。他粗大的鼻孔和澀啞的喉嚨裏,發出連續的但並不震耳的鼾聲。
一切都是那麼的原始和自然。紫玉河就這樣蜿蜒著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流動著。村東村西是一片片即將起身的麥田。村南和村北稻田裏的秧苗剛剛冒出了頭兒,有些遙看淡綠近卻無的意思。
霍文道的家住著兩間簡易的瓦房。朝南有個小院兒,沒有圍牆,因為家裏從來也沒有過什麼值錢的物件兒,所以也就不需要防賊防盜的設施。背靠著瓦房的西山牆,搭了一間牛棚。牛棚的門是用柳條子編成的,也不需要上鎖。牛棚門口順山牆盤了一個小土炕,霍文道每天晚上就睡在這土炕上,一來圖的是夜裏起來喂牛方便,二來也是為了看護他的老黃牛。半年前,他的老黃牛給他生下一頭小黃牛,霍文道像愛護他的孩子一樣愛護這個小家夥。現今小黃牛早已經斷了奶,可以吃些青草和麩皮之類的飼料了。唉,說起來,霍文道家裏最值錢的也就是這頭老黃牛和小牛犢了。昨天,霍文道的老婆回娘家看她生病的老娘去了,大兒子霍守忠在縣東的石鼎村給康財東家拉長工已經一年多了,平日裏難得回一趟家,家裏隻剩下他跟二兒子霍守義了。
終南山下關中平原上的男人們,自古來就隻知道在野地裏做體力活兒,從來不在鍋案灶台上摸揣,基本上不掌握那些擀麵炒菜的烹飪技能,霍文道和他的兒子們也不例外,沒有了女人氣息的瓦房裏顯得有些落落寞寞的。到了天黑定時,霍文道才擰擰辭辭地皺著眉頭坐到了灶夥,添水點火拉風箱,把老婆臨走前為他爺兒倆擀好的麵條下進鍋裏,又讓兒子守義淘洗了一把野菜,胡亂地丟到了鍋裏,然後就倒醋放鹽。他也沒個準兒,結果把飯調得鹹得像打死了賣鹽的。將就著吃完了晚飯,草草地涮洗了鍋碗,霍文道就點燃了旱煙袋,一邊抽著,一邊準備去牛棚裏給牛添草。就在他開門的那一刻,被迎麵的涼風一吹,他便開始死命地咳嗽起來。已經好幾天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白日裏好好地,到了夜裏就劇烈地咳嗽個沒完沒了。幾乎持續地咳嗽到天麻明兒,才會停歇下來。這幾天夜裏,霍文道咳嗽時咳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老婆和兒子隔著牆都能聽見。今天晚上,就在霍文道劇烈地咳嗽著準備去牛棚的時候,二兒子霍守義站在他身後說道:“大,看你咳嗽的難受地,你今黑甭去牛棚咧!你睡在屋裏暖和些,我過去睡。”霍文道回轉身看著昏暗的油燈下的二兒子,驚異地愣愣地盯了老半天。嗯,兒子終於長大了,頭一回知道心疼他的老父親了。但他還是拉風箱似地喘著粗氣說:“那咋成哩?你們娃娃家瞌睡多,睡得死,半夜誤了給牛添草咋辦呢?牛是個六畜,也不會說話,不會朝人要著吃啊!”守義聲音不高但卻堅定的說:“大,你放心,我都十七的人咧,我知道事理的,我那怕不瞌睡,也誤不了給牛添草添料。”說罷,就把父親的身子輕輕一撥,出門鑽進了隔壁的牛棚。當時霍文道坐在炕沿上,心裏一陣陣地翻動著,有許多的滋味湧了上來。他忘記了手中那冒著煙的煙袋鍋,甚至滅了火都不知道。這一夜,劇烈的揪心撕肺的咳嗽就像一個吊死鬼似的死死地糾纏著他,他咳的依然鏗鏘有力,依然聲震四鄰。直到窗外蒙蒙發亮,牛棚前的大榆樹上的喜鵲喳喳叫喚,他才停止了徹夜的咳嗽,進入了少有的閑適溫柔的夢鄉。
春日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把它的光和熱投射到霍文道的土炕上。光線被窗桄子分割成七八個長長的長條形狀,被麵上的紅色似乎顯得更加鮮豔了一些,更加溫暖了一些。霍文道沉浸在他深沉美好的睡夢之中,朦朧中他住進了寬敞明亮、雕磚飛簷的四合頭大院。他和老婆坐在油黑光亮的紅木官帽椅上,大兒子守忠跟媳婦走進廳堂,兒媳婦把懷裏白胖白胖的小娃子遞到他的懷裏。兒媳對娃子說:“快叫爺!”娃子努著粉紅的小嘴,甜甜地叫了一聲“爺!”把個霍老爺美得呀跟吃了槐花蜜似的。小孫子伸手揪住了他的絡腮胡子,他就順勢蹶著下巴讓孫子揪扯,嘴裏還說:“俺娃勁兒大得很,揪得好,揪得美!爺這胡子長得跟馬鬃一樣,就是等著俺娃兒揪哩!”二兒子守義也從西安城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燙著卷毛頭發,戴著金耳環金戒指,穿著花旗袍的外地媳婦。他們進門就跪在腳地上給文道兩口子磕頭,兒媳嘴裏還用那外地的怪不拉幾的口音把他叫“大”。就在兒媳跪下和起身的當口,文道老漢無意間瞄見了兒媳開叉很高的旗袍側邊露出的白嫩圓潤的大腿,臊得老公公臉上直發燙。他趁兒媳不在當麵的機會教訓兒子說:“娃兒啥都好,就是穿的那衣裳扯的太開咧,趕緊換了去!”兒子順從地點頭稱是。他又問了兒子在外麵的情形。當得知兒子做了官之後。老父親懇切地對守義說:“娃呀,咱家人老幾輩都是做莊稼的,莊稼人離不開地,做啥官呢,官家的飯碗不是容易端的,刀尖兒上走路呢,操心得很很啊!”兒子笑了笑,沒有回應老父親的教導。第二天,兒子守義上集給他牽回來一頭雪裏青的大騾子:“大,你愛做莊稼,咱那牛也老了,腳手又慢,你往後吆這高腳做活兒!”霍文道笑眯眯地咧著嘴,從兒子手裏接過大青騾子的韁繩,撫摸著騾子毛色油亮的額頭。誰知這騾子卻一聲嘶吼,騰起前蹄掙脫韁繩就朝外跑。霍文道死揪住韁繩不放,被那騾子拽了個狗吃屎,磕掉了四顆大門牙。霍文道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出了一身冷汗,一個激靈從被窩裏坐了起來。“牛,牛,我的牛呢?俺不要騾子,俺要牛呢!”他一邊嘟囔一邊揉著眼睛。“天呀!我是做啥的人嘛?咋能睡到這個時節了啊?”霍文道一把揭掉被子,黝黑的身體和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全都暴露在了春日的暖陽下了。他胡亂地穿上夾襖,蹬上褲子,敏捷地跳下炕來,精腳片子就開門朝牛棚撲去。很多年來,他都是每天大清早起來就給牛圈墊上幹土,再新添上草料,然後就去打掃院落。他小時候家裏太難場,隻在村子裏蘇子傑他叔父開的學堂裏念過半個多月書,隻學會了“人之初,性本善。”和“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這兩句古訓。盡管學的很少,但他卻把這兩句話刻劃在了心上並進行著堅持不懈的踐行。當霍文道奔到牛棚外麵,發現牛棚的柳條門緊閉著,他以為兒子還在睡懶覺呢,就狠狠地用力拉開柳條門,卻發現炕上並沒有兒子的影子,破席片上,那床像從牛嘴裏扽出來的爛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擺在炕頭上。他愣怔地站在牛棚門口,他看到了他的老黃牛有些落寞地立在圈裏,抬起頭朝他張望,並且隨之哞的發出了一聲帶著哭腔的叫聲。牛犢,老黃牛身邊的牛犢怎麼不見了?他猛地回轉身大聲喊道:“義娃!義娃哎!”那聲音震得西山牆上掉下了土渣兒。然而,小院子裏靜的出奇,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呼喚。霍文道又返身回到屋裏,朝著小兒子守義平日睡覺的小廈房吼叫道:“義娃,你日你媽跑到哪達去咧?”他急了,嘴裏的髒話不由得冒了出來。兒子的小廈房裏麵依然是空空的,連個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