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左拉

左拉

(1840—1902)自然主義創始人,是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領袖,19世紀後半期法國重要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被視為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學遺產的組成部分。他從28歲到54歲,勤奮寫作了26 年,終於寫完了《魯貢瑪卡一家人的自然史和社會史》這部巨著,其中包括20部長篇小說,登場人物達1000 多人。

鐵匠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個兒,兩個肩頭長滿了肌肉疙瘩,麵孔和臂膀被爐火和錘子迸起的鐵屑熾染得黝黑。他有一個四四方方的腦袋,一簇蓬亂濃黑的頭發下麵,長著一雙充滿孩子氣的藍色大眼睛,像鋼一樣明亮。他的頜骨很寬,發出笑聲和喘息聲時,就像巨大的風箱在狂吼和呼嘯;當他以力氣十足的姿態掄起臂膀——這是他常年在鐵砧旁工作養成的習慣動作——他看起來簡直不像是年過五旬的人;他能舉起綽號叫“姑娘”的25斤重的大鐵錘,揮舞著這力大無比的“姑娘”,從村東頭一直走到村西頭。

我有幸跟鐵匠在一起生活了一年。那一年我因病需要休養。我身心憔悴,離開了家,漫無目的地走,想找一個能安安靜靜工作的地方,以便恢複自己的精力。就這樣,一天黃昏,我在旅途上錯過了村子,卻意外看見一個火光熊熊的鐵匠鋪,孤零零地坐落在兩條大路交叉點的路旁。從敞開的大門裏射出來的火光是那麼耀眼,宛若熊熊燃燒的篝火。在黃昏的餘暉中,遠遠地傳來了鐵錘有節奏的響聲,如同某個鐵騎兵團正從遠方馳騁而來。過了一會兒,我就在那敞開的門前,在炫目的火光裏,在滾雷般的響聲裏,停下了腳步。看到人的雙手把燒紅了的鐵杆卷曲、伸直的勞動場麵,一股幸福和快慰的感情油然而生。

就在這個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了鐵匠。他正在打一片鐵鏵,他敞著懷,露出結實的胸膛,每呼吸一下,肋部便顯現出因長期鍛煉而生出的鋼鐵般的肋條。他身子向前一傾,猛地把鐵錘掄下來,就這樣,靈便而持續地晃動著身體,肌肉有力地伸展、收縮;鐵錘按照一個有規則的圓圈環轉,濺起點點火星,留下條條光尾。鐵匠就這樣片刻不停地揮舞著“姑娘”。他的兒子,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則用鉗子夾住燒紅的鐵塊,從另一麵不停敲打,聲音輕微,被老頭子手裏“姑娘”那令人炫目的舞蹈聲所淹沒。篤,篤,篤,篤——猶如母親用莊嚴而耐心的聲音鼓勵嬰兒咿呀說語。“姑娘”不停地旋轉,抖動著衣裙上的鑽石,她每次跳落在鐵砧上,便在鐵鏵上留下一個腳印。血紅的火焰一直飛迸到地麵,照亮了兩個工人魁梧的身軀,把他們高大的身影一直投射到打鐵間陰暗而雜亂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漸黯淡下來,鐵匠手中的“姑娘”停止了舞蹈。他依然渾身黝黑地立在那裏,手拄著鐵錘的把柄,任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他擦也不擦。他的兩肋還在忽閃,在他兒子慢慢拉著的風箱的呼呼聲中,我仍清楚地聽到他的喘息聲。

那天晚上,我投宿在鐵匠家裏。在打鐵間上麵,有一間空著的閣樓,鐵匠讓我住在那裏。第二天早晨五點鍾,天還沒亮,我就被震響全屋的歡笑聲喚醒。在我的閣樓下麵,鐵錘已經在飛舞。“姑娘”把我當懶漢對待,她震動著樓上的天花板,似乎硬要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她把我那擺設著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的破舊房間搖撼得吱吱作響,催我立刻起床。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往樓下走。樓下,爐火正旺,風箱呼嘯著,一簇簇藍裏透紅的火焰從煤炭中升起。鐵匠正在準備一天的活兒。他在一個角落裏搬運鐵塊,翻弄打好的耕犁,細細察看每一個瑕疵。見我走下樓來,他手叉著腰,嗬嗬笑起來,那張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夠在早晨五點鍾就把我從床上吵起來,這是能使他開心的事情。他把粗大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父親對孩子說話一樣,俯下身子對我說,如果我在他的廢鐵堆裏生活,我的身體就會恢複。於是,我們每天都坐在一輛翻倒在地麵的破舊篷車的底板上喝白葡萄酒。

後來,我白天大都在鐵匠鋪裏度過。特別是冬季和陰雨天氣,我整天待在那裏。我被這種勞動迷住了。鐵匠隨心所欲地擺弄鐵塊,這場持久的戰鬥像一出感人至深的戲劇,使我無比激動。我注視著從爐火中夾出來放在鐵砧上的鐵塊,它在工人的雙手之下像柔軟的蠟一樣卷曲、伸直,最後揉成一團,這讓我讚歎不已。我蹲在犁鏵前麵看著做成的犁鏵,怎麼也認不出前一天那塊奇形怪狀的廢鐵來;我細細打量每一個零件,似乎是力大無窮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況下把它們捏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