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原路返回了城郊。距離和白鳥精的信號差了一兩裏,杜少卿靠在樹幹上,雙目微闔,嘴角上翹,左手此前似乎是握著扇柄,這會兒放開了。月色下的他,姿勢自然而優雅,麵色寧靜安詳,容顏清俊漂亮,氣質高潔華貴,他看上去像是睡著一般,誰也不會想到他已經死了。誰也不舍得想到他已經死了。
但他確已然沒了呼吸。
確認他的確已離世數時辰,我開始試著整理思緒,一時間忘記了提醒自己,顯了形,好在此時已然三更,此地又處荒郊,人煙稀少即使顯了形也無人注意。我幻了件大麾蓋在他身上,尋思著去哪兒弄輛馬車出來,可又害怕萬一那些人想起來要回來毀屍滅跡,我一走,他便連葬回京城的機會都沒有了。
“霓霓,上車。”
忽然背後一聲,轉頭,是一張從眉梢清冷到嘴角的臉。他穿著黑色袍子,我想起來了,他是那個沈哥哥。
他叫我上車,可是,我沒有身體,便接觸不了任何實體,我想把杜少卿帶回客棧,帶回譚冰身邊。
“能幫我挪一下麼?”我問。
“當然。”他答。
然後他笑了,一臉清冷霎時化成一泓溫柔。我才發現,他長得真好看。
他的馬車大且寬敞,外觀十分氣派,裏間燒著紫銅小爐,並著兩榻一幾,車夫駕得平緩穩當,乘著極為舒適。他將杜少卿移上車廂,依舊拿我幻出的大麾為他蓋上,認真細致。此前我一直認為他是個江湖中人,觀他平常舉止,又覺或許這是某貴族子弟。
“你在難過?”
“什麼?”我看向他,他坐在矮幾前,有條不紊地剝著橘子。黑色長發披肩,比絲緞還要亮澤。
他朝杜少卿那方勾了勾下巴,手上剝橘子的動作也沒停下來:“你一定很難過罷?”
我沒說話,我在想,他是怎麼知道我難過的時候就會不停掰生薑手指形狀。
“喏。”他把剝好的橘子遞了過來:“吃橘子。”
我看著他,一時忘記了掰生薑。難過吃橘子,難過掰生薑這兩個習慣就連我自己也是多年過去才猛然驚覺,他這樣,令我覺得自己和他好像就認識了好多年。仔細想想,自我記事以來,一直都在師父嚴格的教導下過著稀裏糊塗的生活,師父說我得多修習,所以從一開始便不幫我,長白山修習隱身術時,猛獸都快追到我跟前了也不救我。我從來不埋怨,因我懂得修行之人須得這樣方能成材。可是這個人,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會不會保護自己,每一次看到他,總是讓我覺得莫名安全。明明不認識,他卻一再幫我,可能他也不知道,這樣會讓人對他心生依賴罷。
我接過橘子,看了看,忍住沒吃。想了很久,終於開口問道:“救我的人是你罷?”
“是。”他居然想都沒想便答了。
“又是你將我送回客棧?”
“是。”
“我……”
“如何?你莫不是要以身相許?”他笑著又拿起一個橘子,信手撕著橘皮。
“我……”
“別急,我算算,你若是嫁進來……一二三四五……你應該是第七房了。便叫你小七可好?”
“你!”
他這樣笑著看著我,我便有種心思被看穿的感受。其實我隻是想問他的名字,他說過他不姓沈,我想他幾次三番地幫助我,還救了我,我回京以後想報恩也不至於找不著他。
可他既然用這樣的話來搪塞,想必是不願說,作為一名閱人世數十載的幽靈,哪能在這種小孩眼前丟失了矜持,於是我住了嘴。
過了一支燭的功夫,客棧到了。他將杜少卿挪到客棧門口,轉身要走,又回來道:“換個模樣進去。”
我大驚,他竟然是知曉我的身份。
我道:“我明白。方才那樹周圍,是被下了禁咒的。”
他點點頭,這才轉身上車離去。
我也不知緣何,竟一直目送著他的馬車,直到它拐角消失在視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