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變老需要多久?
一天?一年?十年?
不,不用那麼久。
其實隻需要一個瞬間!
那張臉帶著她家曾擁有的房契地契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世界轟然倒塌。
十六歲,溫雅才絕,嬌俏羞澀,名動江南;
江浙才子,趨之若鶩,家門興盛,錢帛滿溢,門庭若市,來往不絕;
玉手撫青柳,門前君邀遊;
原本可以擇良婿,事翁姑,富足一生,
可是世事多舛……
未到十七,家境敗落,撫琴繡花落棋的手忙碌於打掃下廚,隻因為請不起仆人婢女。
隻餘蘇州一處祖宅,漸漸蕭條,數月之後,那個人又拿著棲身之所的房契,毫不留情地將她們驅逐;
迫於困苦,也難以接受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父死母亡兄喪,隻餘她一人存活,十七歲的冬天即將過去,她的生命卻沒有了春天的進駐。
而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
“梅姐,來碗牛肉麵。”
“好。”
“梅姐,上盤鹵蛋。”
“好。”
“梅姐,上碗青菜麵。”
“好。”
“梅姐……”
生活在繼續,曾經驚世卓絕的女子已被生活淹沒。
她沒有選擇。
十九歲的尋常姑娘在做什麼?
早該嫁人育子。
為夫家操持忙碌,有依靠,有一副堅強的肩膀替她們當風遮雨。
她沒有,沒有家,也沒有依靠。
太陽早已落山,江寧府西市碼頭出入很多出賣勞力的辛苦人,有家的回家,沒有家的就會上梅姐的麵攤,吃點抵飽的東西。
梅姐的麵攤會一直持續到夜裏。
很早她就得起床,買菜,洗,擇,做不完的事情;
她的手漸漸粗糙。
她落腳的江寧府,已經沒有人再談論三年前轟動江南的少女;
因為她的家族已經破敗;
因為沒有人再對她圍繞殷勤;
因為她失去了所依仗的華麗羽翼;
落地鳳凰不如雞!
這條街的人,哪怕是熟客,也沒有人知道梅姐的名字,隻知道她姓梅;
沒有人知道梅姐的年歲,蒼白的臉龐卻有一雙平靜淡漠的眼睛,一眼滄桑。
眉心的一道疤,雖然不長,卻足以毀去原本清秀的容顏,她是乏味無貌的——梅姐。
小小的麵攤隻有三張桌子,大家隻能湊在一起吃。
沒有飯館的講究,也沒有言笑晏晏的氣氛,辛苦一天的人隻想一碗熱燙燙的湯麵,暖胃暖心抵飽,並沒有交談的欲望。
這裏吃飯的都是窮苦人,出賣力氣換得一頓兩頓的溫飽,再努力攢少少的銅板,送往家鄉。
梅姐的麵其實並不如這裏的小館子美味,但是勝在便宜量足。
梅姐這裏都是熟人,天天來吃,左邊桌子的大胡子和小瘦子,中間桌子的窮老漢還有右邊桌子的年輕人。
尤其是右邊桌子的年輕人,一天兩頓都在這裏,中午和晚上。
點的永遠是最便宜的素麵,三個銅板一碗;
梅姐雖然冷漠,卻是良心未泯,雖對人性失望,卻依舊保有憐憫,隻是很少而已。
見他頓頓吃什麼油水沒有的素麵,會偶爾給他加點青菜,加個蛋,有時也會加點肉末。
當然,隻是偶爾。
她落難的時候,有一個餛飩攤的爺爺也曾施舍她一碗餛飩。
雖然她很窮,可是還好忙點,累點,能有溫飽,這已經很好。
她答應過爹爹,活下去,不可尋短,她會做到。
而年輕人看到加了分量的所謂‘素麵’,都會愣一下,然後秀氣斯文的吃掉。
他吃飯的樣子還真不像苦力。
左邊,中間都在稀裏呼嚕,連湯帶水地吞咽,隻有他慢條斯理,不緊不慢。
“梅姐,來碗肉絲麵。”
“好。”
那與她無關,她要做的就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