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坐在窗邊的那一縷剪影。那是一個女人左邊側臉後三分之二的形狀,在我起床下樓之後,她就已經在那裏了。表哥跟我一同下的樓,說郭叔跟王越一起給車加油去了,順便買點生活用品,這個地比較偏,他們估計回來得等中午了。

鬆弛的麵部肌肉,皺紋如同凝固了的火山熔岩一樣堆疊在了那個女人脖頸的後側,生命的一切豐腴都已經從這具軀體裏離開,並且還在不斷遠去。顯然已到了最後的三分之二的,並不隻有她那張衰老的臉。那張臉的衰老或者隻是表征。我也許是尚且年輕,或者說過於年輕了,還無法理解坐在咖啡館裏,這個較為邊緣的角落中,那張剪影所包含的所有孤苦和寂寞的意味。盡管我清楚自己在某些方麵並不如孩童,至少比坐在窗邊的女人要遲鈍許多。

表哥臨睡前跟我說,當時車上副駕駛座坐的是個對影子那種現象頗有研究的人,也是這家比較偏遠的咖啡店的老板。咖啡館樓上就是一家小客棧,也是老板開的,這幾天我們就住在這裏,把這種現象搞清楚,因為根據郭家爺爺的從軍筆記,這種現象的發生也許會伴有一定危險。

表哥還說,老板的顧客裏,遇到過不止一個這樣的例子,這位年邁的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幾乎每天一大早就來這裏,一直坐到打樣,好像除了她的住所外,她就隻認識這裏了。奇怪的是,據老板的日常觀察,她的記憶好像在日益退化。

老板把抹布放回了它該掛著的地方。他知道女人不會走,那個衰老的女人。他還沒有收起她桌上放著的已經空了的杯子,那裏曾經裝著牛奶。燈光已經被關上,這個地方很安靜,也很偏僻,沒有多少車會經過眼前的街道。咖啡館裏還能看得到事物模糊的輪廓,得益於外麵壞了的、白天黑夜都不滅的路燈。

老板保持著那種小心而靠近了那個女人,那片殘影。那片殘影,就好像那個人不過是一個平麵般的影子,是無數平麵的輪廓構架的一個沒有靈魂的實體,就仿佛隻要觸碰到她,她就會迅速消散。他接近她,而她注意到了。

她轉了過來,背著光的人,隻剩下了那片影子的形狀在不斷地變幻,這變幻讓人視覺上以為那個女人麵對著他,但可能又隻是背對。我突然覺得也許那裏根本沒有什麼人。那裏並沒有我之前看到的人,而隻不過是有一個可以任意改變自己形狀的影子,欺騙了我,讓我產生了那裏有人的錯覺。

“該走了,對嗎?”女人這樣問。

她的嗓音顯得疲憊而沙啞,坐在咖啡館那個狹小的位置裏,像是維持著一個難堪的夢境。我想,她年輕的時候,她肯定也有著如自己那般天真而無所顧慮的時候。成長所帶來的苦難在四下無人的空虛裏變成沉默的溝壑,每個人所承受的都不同,永遠無法借由彼此的溫暖互相充填,隻能逐漸接受,猶如被視而不見的傷痕。

對於她所麵臨的和曾經麵臨的苦難,我們一無所知,在她麵前顯得這般幼稚。

“不不,還早著呢,”老板顯得有些局促,女人沉穩的成熟總能帶來一定的壓迫感,“但是今天可能要早點關門,你看,我來了幾個朋友,晚些時候需要聚一聚。”他指了指我和表哥,“還有兩個在外麵。”

老板坐到了她的對麵,女人的視線溫和極了,讓我有點想就一直這麼看下去,但一想到她究竟是曾經經曆了什麼才會擁有這樣的溫和,讓人自以為感同身受,覺得氣悶,胸口抽痛。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笑了,隨即,出乎意料的,望向了我。

“這樣好嗎?”

“我不知道……”我被突如其來的這一望嚇了一跳,難道真的是所謂的老人喜歡跟小孩子說話嗎?“可能是有些小問題,章程上的,但應該不是什麼大錯。”我自以為聰明的又補了一句。

聽到我這麼說,年邁的女人合上了眼睛,靠在了椅背上。這份沉穩讓我變得不知所措,讓我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沒能得到她的認可。我突然那麼想討好她,這心思讓自己變得十分笨拙,我想回應地更好,但並沒有做到。

“讓我看看你的記憶又發生了什麼變化,好嗎?”老板問。這時候的老板給我的感覺好像一名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