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院中的樹快要結果了,樹葉很綠,很綠。
不止一次的,他這麼默想著,想要吟詩,卻總找不出合適的腔調。隻好在心中,一遍遍述著這句話,希望能夠自然而然的,接出下一句。可是,樹就這麼長著,樹幹筆直得近乎誇張,一天天地從苗兒拔到這麼高,一層層的樹葉鋪天蓋地。那一句話,卻從來沒有第二句。
他抬頭看著這樹,腦中關於從前的圖景一張張從眼前晃過。
隻能在這一國之內閑逛。再強大的能力,再榮耀的權利,也終歸,比不上遊吟詩人的一張嘴啊。想到這裏,他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從回憶中掙出。
就快達到了吧?他抬起右手默默看著,青色的氣旋在他身邊浮現,漸漸發白,遂而湮滅。空間微微晃動,時間也似乎停滯——至純的風之巫力,所帶來的掌控時間之效。
數十年來,他如吸食西域迭香一般,浸婬上古巫術,幻想著時光齒輪複位的那一天。如今,終於小有成效。他享受這感覺,這將要衝破束縛的感覺。那一天,定會是天空湛藍,鳥兒歡鳴。
隻是沒來由的,他看向那樹。這樹對他有著莫名的吸引,他也樂於在樹下修巫,他能感覺到,每次結束後樹都成長不少。這樹,應該不會是凡物。
它畢竟是養子從西域帶回來的。想到西域,他就頭疼,那西域的族群,總是有不少吸引人的小玩意兒,和不少幹擾空間中巫力的物品。如今他的風之巫力變得純粹,那麼受到的限製也就會更大。
這力量,是上天的恩賜,也是上天的詛咒啊。
他愈看這樹,愈覺得心驚——它太高了,已經高過了城中最高的房屋,樹葉也太茂盛了,遮住了大半個皇宮。
怎麼以前沒有發現呢?
沒等他細細思索,四周的空氣便攪動起來,樹葉噌楞楞地抖出一片雜音,樹幹上若幹符文隱現,綠色的光芒從樹的每一個縫隙射出,又在一瞬之間被吸收回去,隨後空氣也變得死寂。
這一切太快太快,他也僅來得及控製住自己的巫力不外泄罷了。而此時,整個院中都已失去了風,沉寂中萬物都化為了沙石。而樹上,一個血紅色有著死人麵孔般的果實長了出來,無風自動,隱隱有哭泣之聲。
同樣毫無征兆地,一隻手在他肩上快速滑動,封印了他體內的巫力。
是養子。
【漠北】
“我叫漠北,生於沙城,長於沙城。為什麼叫漠北?這個問題你應該問汪二財。汪二財是誰?拜托好奇害死貓,你曉得?”我看著阿雅,無奈地說道。這孩子問題太多,話比我都多。
我叫漠北,大漠之北。汪二財說,我是他撿來的,取個賤名好養活。誰知道呢,以前的事我又沒經曆過,萬一他是人販子呢?這個吝嗇鬼,怎麼可能收養個孩子。
“你應該稱我為商人,大漠中獨一無二的……閉嘴,我才不是最窮的,買下你之前我比汪二財富有。我是沙城中獨一無二的商界新星,潛力無窮,未來無限。好了,閉嘴。我不是小販,我叫漠北,是個商人。”阿雅的話真是太多,我估計給她個三、四天,她能把沙城上下數百年的曆史都問明白。
阿雅不是誰,她是一顆種子,是玉靈樹的種子。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玉靈樹是什麼——至少現在不知道,我倆還在互相認識的過程中。
“你問我怎麼買到的你?嘿,終於問到正題上了。”我清了清嗓子,將她放在桌子上,“聽好了——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從街頭布衣派第十八代親傳弟子那裏花了數枝黃燦燦的銅幣,買到了一個西域神秘傳說中無比珍貴的傳世寶袋。那個夜晚,我打開了袋子,映著月光,你散發綠光。我想,天哪!這是巫神的恩賜,我要把這顆種子煮了湯,一定延年又益壽。活到沙城所有人都老掉,我就是全城最有威望的人。那時候……什麼?你覺得扯?好吧,真實情況是這樣——我從街頭那個流浪漢手裏花了僅有的五個銅板買下了一隻破破爛爛但據說是有好東西的袋子,打開後卻是一些全買了都賺不回本的破爛。但是我看到了一點綠光。要知道,除了西域,大漠裏可沒有綠色的東西。我當時很高興啊:哇靠,回本了。但拿出來一看,隻是個種子,就準備燉了湯……沙城裏長不了綠色……植物,對,長不了綠色植物,一個西域商人說的……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能告訴我玉靈樹是什麼嗎?”
我停下了話語,喝了一口沙茶,細碎的沙粒滑過喉嚨的感覺真是痛快。其實我沒說的是,當時就算是她會說話,是綠色,我也會吃了她。但是吧,她被我扔進鍋裏過程中的咆哮讓我改變了主意。
丫的誰把老娘扔進袋子裏的?又悶又熱,天天就隻能睡覺!嗯?你是誰?放開你的髒手!哎呀!這年頭沒有水的,洗不了澡!不要把我弄髒!!喂,你什麼表情,餓死鬼轉的嗎?老娘不是豆子!放手!不要!啊!燙!燙!燙!
當然不全是因為這些話,是因為正好汪二財養的狗被沙城中的野狗追到這裏撞門而入翻了我的鍋,而這豆子嗚嗚哭起來,讓我軟了心腸——我這個人就是太善良。
你叫什麼?
阿雅。
交個朋友?
滾。
嗯,這就是我們相識的過程。
好了我該走了,離開這沙城。汪二財不肯借錢給我,隻扔給我一摞餅,冷笑著說:自力更生。餅子當我報你救犬之恩……錢,您不是商界新星麼?還欠著小民幾十文錢呢……噯,多會兒還?
這沙城我是待不下去了,我要去王城,西域商人說那裏遍地都是黃金。
汪二財……你等我發達了……
【江南】
或許我隻適合當一個牧沙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飽飯足,無憂無慮。而不是當一個蹩腳的遊吟詩人,作著不入流的句子,在這無垠的大漠上晃蕩。可是,在爺爺去世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該離開了。死,或是生,都不應留在那裏。
也許我應該去王城,聽說那裏有我家族的舊居,在那個有風的年代裏,似乎我的家族也極為龐大,隻是時過境遷,如今隻剩我這一脈,我這一人。
風,什麼是風?我不知道。也許爺爺會知道,可是,爺爺已經不在了。陪伴我的,隻有這漫天的沙。
也許祖輩們居住的那塊地是大漠中最平靜的地方了。一路走來,外麵的沙漠是這麼的炎熱,這麼的恐怖——各種野獸在上麵奔跑,腳下時不時有暗沙湧動。
我想念我的沙了,它們一定也很想念我。
隻是,爺爺要我找一塊沃土,把王賜的玉靈樹種子種下,把結下的果實獻給王。那樣,我便可以在王城有一處居住之所了,說不定王還會把那片大漠中我們居住的地方賞賜給我。那樣的話,爺爺就不算是埋在外野了——畢竟那裏離王城太遠。
玉靈樹,聽爺爺說,是神物,可以使周圍的空間紊亂。也許是因為有返老還童的功效吧?不然王也不會需要它。事情傳了這麼多代人,已經不是很清楚了。爺爺可能還知道些什麼,卻不肯告訴我,刻意偏轉了話題。
一切到了王城後,都會清楚。
我相信。
【漠北】
“阿雅,你餓了嗎?忘了,你不會餓。”
這樣沮喪的話語每隔半個時辰就會重複一遍。我快餓瘋了,王城太遠,我的餅已經消耗殆盡,走了多月,也尋不到沙城的位置了。
到了此地,連沙鼠都失了蹤跡,隻有鋪天蓋地的沙,還有我的幾個鞋印在這沙上印著,一深一淺的向著來的方向。又漸漸被兩側的沙自然滑下而填滿。
見鬼,真是回不去了。咦,那裏有個木屋?
我憤憤地踢著腳下的沙,卻不經意間瞥見一個小木屋。終於到了有人的地方,這該死的大漠除了沙城就再沒個人類聚居地了嗎?算了,不管了,借個宿填飽肚子才是正事。
於是我便三步並作兩步,兩步合成一步,一路小跑,連蹦帶跳。身子仿佛輕了許多,饑餓也消散不少,高升的太陽是多麼明媚它的光芒是多麼溫暖,這些饑餓的日子裏我忽略了多少來自它的溫暖——但不再會了,我又一次感受到它的慈愛,我將要填飽我的肚子,繼續在這暖陽下趕路,去往那繁華的王城。
額,有人嗎?我是一位過路人!能否借宿休息片刻?
縱然我將門板拍斷,也無人應聲。我不是故意的,是這門板太過脆弱,一個快餓死掉的人怎麼有力量將它拍斷,是吧?嗯,就是。
門板摔成三塊裂在地上,一張字條從門框上落下,紙麵光滑細柔,和汪二財那條狗的毛摸起來差不多,也似乎與沙城城主手中的據聞收集了大漠所有遊吟詩人的那本書的材質一般。我站在門框口打開字條,字條上的話讓我有些欣喜:
主人外出。但想來可能會有遊人經過,所以留下一些餅在正廳,希望過路人按需食用,餘下的餅子供其他可能路過的人應急之用,謝謝合作。
另:1、門板老舊,輕開輕合,若已經損壞,正廳中央有條備用的門板,更換即可
2、幫我打掃一下屋子,謝謝
有吃的啊!我衝進屋內,木屋無人居住已久,厚厚的沙灰蓋在每一個角落,以及每一處暴露的地方,隻有一張桌子放在正廳中央,所幸餅子已用罩子蓋上,沒有沾染這些東西。正廳四周每一處門都被鎖子鎖上,一片門板斜靠在入門的右側牆上,門板太過於薄,以至於陽光照射所投下的影子也有些虛幻。
這個木屋的主人腦子裏是缺一根筋嗎?字條夾門上給誰看?上個鎖就能防盜?門板這麼薄再推爛怎麼辦?算了,不管他了,先讓我吃上幾口餅。
“喂!不要吃!喂!喂!喂!你……”阿雅不知何時醒了過來,驚慌失措的大喊著,企圖讓我放下餅子。
怎麼可能隨她願呢?再餓幾個時辰我連她都能吃了,到那時哪管以後有沒有人陪我說話。
於是在她的驚叫聲中我吃掉了兩個餅,神奇的飽了肚子,還沒有噎住。打了個悄無聲息的飽嗝,我開始打掃屋子。一邊清理,一邊問道“怎麼了?”
阿雅的語氣中充滿了哀悼的意味,那話語像是在安慰將要去世的病人:“你完了……那餅子被另一個玉靈樹的氣息沾染過……你死的時候把我裝回那個口袋讓人撿走就好……我會在日後的歲月記住你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有玉靈樹的氣息怎麼了?”我擦掉桌上的灰,將她自衣袋取出放在桌上。和自己前胸脯說話的感覺太過於詭異了。
“你再遇到那顆玉靈樹的種子會被當成樹肥的。想一想,數不盡的枝條從你身中抽出……”她碎碎念起來,仿佛自家養了多年的狗迫不及待的要跑到別人家成為狗肉煲一樣。
“什麼意思?那我帶著你豈不是更危險?”
“喂!”
“算了,算了。我還是帶上你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死了你就在我身上抽枝,發芽,長成參天的綠樹,掛上一個‘參觀一次五銅幣’就好。”
“你……”
“哎——忘了把餅罩上了,都髒了……算了,我都拿走了。這大漠再見一個人不知幾十年了……給他留兩個吧,唉,我就是太善良。”
“無知!”
“閉嘴吧你,變成樹肥總比餓死強,你這種子又不頂飽。”
換上新門板,不管阿雅的叨叨,把她塞入衣袋,字條夾在門上,再次上路。
妥妥的一次性就到王城,
我相信。
【江南】
爺爺,我好像到了那時您說的沙江的邊上了。您說得對,沙江真的不是古籍中那樣有水流動,而已是我麵前這樣一個條形的深坑。可是,水真的是沙茶那樣研細的沙粒樣嗎?為什麼我沒有在古籍中看到對風的描述?好想當麵問您,可是您已不在了。
對了,我來的路上遇到了幾個人,他們也需要和我一樣,去王城尋一個,屬於自己的答案。
我,講給您聽。
遇到的第一位,站在沙丘之上,旁邊有一根直立著指向高空的長梯,站在梯下,看不到梯頂。他是一個抽著劣質煙土的中年大叔,臉上的胡渣似初生的草坪一樣參差不齊,隻不過沙漠中的草顏色黃而棕,他的胡渣,黑而油膩。
他看著很閑適,目光中卻又是遠處的沙景,似是在等待什麼,腳下有一個不規則的手挖沙坑,裏麵裝滿了金錢。
我問他,這梯子幹什麼的。他說,穿雲梯,上古遺物,與天同高,供人攀爬尋找遠處的事物之用,五十金幣一次,每爬五百階便減一個金幣。
掉下來怎麼辦?我交付五十枚金幣,一邊問道。
摔入沙中而已,死不了。他悠閑地又看向遠處。
我爬了五萬五千五百五十階,終於看到了王城,在西北方。那裏是漠中唯一一片綠處。
下了梯,他笑眯眯地遞給我六十一枚金幣。你不心疼麼?我推回錢幣,我隻想去王城,不需要錢。
心疼?他深吸一口煙。我不是商人,自然不是追逐錢財之人。頓了一下,踏了踏腳邊的坑沿,但我朋友是,打小長大的朋友。他拿著不知叫什麼的一個種子去了王城,說是求王給他一個在王城賣東西的批證——開玩笑,王城已經幾百年不對外開放了,隻有王征召的人和更西邊的外域人才能入內。王城雖大,卻不屬於我們這些平民啊。再說,一個種子有什麼用。對,就是這個樣子的種子。
他看著我拿出的玉靈樹種子,十分肯定的確定到。那麼,你也是要去王城的?
算是。我收回種子,點了點頭。你等了幾年了?
十五年,不止。他眯著眼吸了一口煙。
他不是獨享富貴了吧?我問道。
不可能,我們是從小長大的,他騙誰也不會騙我。他又踏了踏沙坑。說好的,我在這裏為他回來後發展事業賺錢。他一定會回來的。說到最後,聲音小了下來。
“再見,也許我該去趟王城。”
再見。我心中默念,看著他遠去的身影,繼續我的旅途。
遇到的第二位,是個少年,略顯稚嫩的臉上嵌著兩顆茶色寶石般的眼,在耀陽下散著柔和的光芒,麵容清秀的如女子一般。他就那麼站著,站在沙丘之上,目光堅定,臉龐堅毅。
我知道,他也在等待,等待著他所想要的結果。
你好。我走前去問道。你在等什麼?
少年喉頭滾動,喉結上下遊晃,嘴唇微張,舌頭打轉似的在口中繞著。良久,才冒出一句。你……你好。我……我在等我的哥哥。語音渺渺,看是已受餓許久。我翻出包中留作備用的餅,放在他手中,他卻一把扔開,退了幾步。哥……哥哥說,陌生人給……給的東西不能吃,還有,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