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很上海的房子。
褐色胡桃木的地板,褐色胡桃木的家具,星環水晶燈,亞麻窗簾,大飄窗外正對著peninsula bay的音樂牆,向南,河水緩緩流過,離北外灘也不遠。
我舒了口氣,把行李箱放到地上。
房間還算大,還有個大衣櫃。
打開音樂,bailemen swing。
我的裙角就在「覅扣好伐」裏轉來轉去。
房間就收拾好了。
突然換了首歌,霓虹燈裏的小調調不見了,一股強大的哀涼湧來,攜裹著冷雨霹靂。
天暗了下來,窗外成了黑色,海潮的聲音那麼近,紫色的閃電在遠處照亮了洶湧的巨浪。
她也看到過這樣的景色吧。
和我一樣的樣貌,和我一樣的視角。在非我的時空裏和我一樣注視過這場黑紫色的海嘯。
她和我一樣提著行李箱,戴著寬簷帽子,穿著呢大衣,戴著皮手套,帽子上的飄帶和我一樣,手套是紫色的,皮鞋跟發出聲響,毛裙裹著嫩白的腿。
我們很可能要在上海相遇了。
她的軌跡,南下來到香港,彼時的我,在香港沒有等到她的到來。
可是香港並不是一個徒勞無功的城市,它有海風,有小島,那些街道之類和上海何其相似。
我來上海像是來到了又一個夢中。
應該說,上海比香港更美麗。
香港包裹著的是煙霧繚繞的夜晚,雪茄在錫箔紙上留下燒焦的痕跡。
上海是細長的身體覆蓋著剪裁得當的長裙,烏黑的燙發和紅唇,在跳舞場裏得意又高傲地走過。
她真了不起,和姑姑住在公寓裏,有自己獨立的空間。我像是還蝸居在香港,和陌生人共用洗手間和水池。
倒是蠻有上海的味道的。
傍晚挎著臉盆從樓梯上一節一節扭著腰肢下來,趿著拖鞋,蔻丹腳趾尖踩著旋律,混合著樓下太太的吱唔軟語,發梢裏還卷著氤氳水汽。
老太太身旁的貓咪色澤光亮,懶懶地看著我打了個出奇大的哈欠。
她真了不起,同樣是秘密結婚,她愛的是他那樣的男子,縱然世間人再說如何,他的才氣和知心是我也徹底淪陷,而我這邊隻是一個恥辱。他卻是她的驕傲。自己的驕傲。
這份驕傲和情願很長久,直到接受他處處留情的天性。
可是才氣他還是有的。誰不願意愛一個才情沒骨的人呢。
這可是一件多宛爾的事啊。
所以曾經和行為粗鄙匹夫的紈絝子弟共修過船是一件恥辱。
弄堂裏狹窄的人家之間掛著剛洗過的床單和衣服,散發出淡淡的歲月的微香。
我要在這個旅館住上半載了。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