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她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富有。

首先,她擁有一大筆財產。村裏再找不出任何一對父母會像阿嬤那樣一次性抓那麼多的硬幣給她。她喜歡在日頭下將它們數了又數;她喜歡凝注硬幣上會流動的銀輝;她喜歡將它們投進水盆裏,看著它們忽大忽小;她喜歡一會兒將它們疊成高樓,一會兒又排成長龍……各種把戲,隻為反反複複地確認這堆硬幣的真實性。

更重要的是,她擁有了一隻“乖巧”的貓咪。她給那隻貓起的名字就是“貓咪”。她感覺貓咪應是個男孩,因為他“穿著灰褐的毛衣”。她起初給他想了好幾個聽起來比較響亮的名字,糾結很久後還是覺得“貓咪”最順口,最好聽。貓咪“乖巧”得異常,總是有氣無力地伏在地上,動也懶得動。她想,她的貓咪也許患上了同阿嬤一樣的病。

野貓是最防人觸碰的。但當她第一次嚐試去摸他瘦長的背,他的反應僅僅是從喉嚨裏咕嚕出一串仿佛嗚咽的低音。而她進一步想要把他抱回小土房裏養的時候,他極度不安地試圖抓撓她的手臂,無力地抗拒離開地麵,離開他熟悉的地方。她抱著他,看著他的掙紮,終究還是放手了。

很長一段時間內,至少是她自己以為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逮著空就往靈堂那邊遛。其實照料阿嬤吃喝拉撒已經耗費了她不小的精力,可是這樣折騰著兩頭跑,她一點都不覺得累。她給她的貓咪帶微冷的番薯稀飯,或者是燒開後又晾涼的水。她節下阿嬤喝的中藥的一灘苦液,想著貓咪喝了會不會恢複一些元氣。可是沒有用,貓咪根本不屑一顧。

她很怕貓咪會撐不下去。

貓咪之於她是這世間最溫暖不過的存在。她不曾有過什麼共同玩樂的夥伴。村裏的孩子都排斥她。阿嬤還凶得起來時,他們連帶她一起怕;阿嬤病倒了,他們就想法兒整她罵她。當看到他們被自個兒的爹媽教訓,她自然幸災樂禍,然而又克製不住地既羨又妒。有一次,聽著彩雲痛苦的嚎叫聲,她恍惚地拔了一根長而硬的蔓草,往自己的手臂上狠狠抽打了兩下,接著沒趣地摸一摸皮膚上隨即凸顯的紅痕,再把那根草從中間撕裂,同時,胸口好似“嗤啦”一聲亦被扯出個大而無形的缺口——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一直凝滯在胸口的那種無力的痛感。真的很難受很難受,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皮肉的痛隻要忍一忍便過去了,但她奈何不了那種古怪的痛。直到那個避雨的傍晚,她極其清晰地感到胸腔裏那塊又沉又冷的硬物於一瞬之間融化成輕而暖的軟毛。不久後,她吃驚地發現,那樣微妙的知覺,幾乎與手指頓在貓咪皮毛間的觸感如出一轍。

貓咪是最神奇的“解痛藥”,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玩得來”的小夥伴。雖然他不能和她一起跳皮筋、捉迷藏,但他會一直在靈堂等她過來,在她使那裏的水井洗東西的時候陪著她,不罵她不打她,溫順地聽她哼哼唧唧:

“貓咪貓咪喵咪喵咪廟米廟米……”

“吃嘛……你不乖,我打你哦!”

“我有好多錢!就不告訴你有多少,嘿嘿嘿。”

“還有一隻耳朵咧,哪兒去了撒?被別的野貓咬掉的吧?叫你打架!”

“討厭彩雲討厭張嬸討厭徐小偉討厭阿嬤討厭阿爸阿媽討厭虎……呼……”

“他們都不讓我多夾一口菜……他們以為他們做的菜很好吃嗎!?”

“天靈靈地靈靈,觀音菩薩來顯靈,驅掉纏著貓咪的惡鬼!”

“搶我糖!搶我糖!噎不死他!徐小偉和那幾個都不得好死!”

“阿嬤好像好一點了,你也會!”

“起身來抓耗子精啦!”

“我的手被燙到了,還好沒多痛。”

“駝背又打彩霞姐了,彩霞姐的頭上有個好大的窟窿……張嬸不罵那死駝背,還說彩霞不懂事!彩霞姐一定是她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