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8點,南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門診部大樓一樓大廳,人頭攢動,掛號處六個窗口前排著彎彎曲曲的長龍。
麥苗愁眉苦臉,在人比較少的地方站著,她丈夫趙應元在排隊的長龍中,他一邊排著隊,一邊向左上方巨大的專家接診牌瞅,從上到下,一行行掃描下來,周一上午欄,清晰地寫著,脊柱外科:骨科主任、主任醫師秦輝。秦輝,他心中竊喜,曾見過關於他的新聞報道,依稀記得,他被譽為全市外科的“一把刀”。他當即打定主意,掏10塊錢掛了個脊柱外科專家號。
趙應元左手拿著白色門診病曆,右手扶著妻子,按照指示牌,上到二樓,找到脊柱外科。他先扶妻子在一排綠色塑料椅上坐下,然後,使勁擠近護士站工作台,插單排隊。
麥苗來得算早,但在主任醫師秦輝的診療室,隻能排在第11號。秦輝,名醫,全市脊柱外科的領頭羊,找他看病的人自然很多,慢慢等吧。脊柱外科接診大廳和走廊擠滿了人,彌漫著一種怪味,這怪味由藥味、消毒水味和人體的汗味混合而成,難聞又不得不聞。麥苗微微低著頭,兩手托著下巴,忍著頸肩劇痛坐在低矮的塑料椅上。趙應元不耐煩地站在妻子前麵,皺著眉,他平時特愛幹淨,嫌這一排排的椅子被形形色色的病人坐過,每張椅子不知有多少細菌,他不願坐下。
足足等候了兩個小時,戴著口罩的護士才將麥苗領進專家診療室。主任醫師秦輝穿著白大褂,坐在一張白色辦公桌前,年紀五十出頭,大塊頭,胖臉,精神飽滿,用手示意她坐下。麥苗忍痛,低頭彎腰,在醫生辦公桌左邊的椅子上坐下:“醫生,您好!”
秦主任讓她講述一下自己的症狀,麥苗隻講了約半分鍾,隻見他用手勢果斷地製止了她的陳述,拿起筆,飛快地開出核磁共振(MRI)檢查單。
市一醫不愧為全市規模最大的三甲醫院,辦事效率那叫一個高。秦主任甫寫完核磁共振檢查單,一位身材偏矮、偏瘦,前額染著一小撮紅發,穿著白色護士服的護士,猶如天使般悄然降臨在麥苗所坐的椅子後,不同的是,天使會帶著一雙白色翅膀,白衣天使卻推著一輛黑色輪椅。麥苗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白衣天使就將她扶上了輪椅。秦主任吩咐麥苗丈夫趕緊去交費。
瘦弱的白衣天使力氣還真不小,用手輕輕一撥,輪椅瞬間來了個180度轉彎,坐在輪椅上的麥苗,她的臉已經麵朝門了,輪椅被推出診療室,站在門口的病人家屬紛紛避讓。白衣天使身手好敏捷,眨眼間就將輪椅推出一丈開外,看不出來,還真看不出瘦小的白衣天使竟有如此功力。麥苗膽戰心驚地坐在輪椅上,她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怎麼自己陡然間就成了重病人,坐在了輪椅上。白衣天使推著輪椅在門診部大樓複雜的走廊中幾經穿梭,進到一個小廳,麥苗抬頭一看,門楣上寫:“核磁共振室”,輪椅來了個急停。“核磁共振室”五個字讓她膽怯:“我患了什麼病呀,怎麼要做這種檢查?”她參加工作七年來,每年單位都有體檢,有心電圖、超聲波、X光,從沒做過核磁共振檢查,“核”這個字讓她感覺有點怕。
廳內,五排綠色塑料椅上坐滿了病人及家屬,瞧這陣勢,下班也檢查不完。
核磁共振醫生工作室走出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白衣天使雙手離開輪椅,嬌手一擋,攔住男醫生去路,當著患者麥苗的麵,壓低嗓子,語氣充滿懇求:“柳醫生,這位病人是我們秦主任親自看的,病情比較嚴重,主任請您幫忙看能不能提前做個檢查?”
坐在輪椅上的麥苗被白衣天使的熱情所感動,熱淚盈眶,她強忍著,不讓她流出來。這位白衣天使與自己非親非故,她卻給予春天般的溫暖。
柳醫生的笑容非常燦爛,滿臉的皺紋像菊花一樣在臉上綻開:“秦主任的病人,好,我馬上去安排,下一個就讓她檢查。”柳醫生轉身就往回走,扭頭問了一句,“交費了嗎?”
“她老公已經去交了,馬上就送單過來。”
柳醫生返回核磁共振醫生工作室,不一會,核磁共振室推出一位躺在白色輪式床上的老翁,柳醫生從工作室出來,用手示意白衣天使將坐著麥苗的輪椅推進核磁共振室。其他排隊苦候的病人及家屬,看著這一切,敢怒不敢言,隻能在心裏嘀咕:“這坐在輪椅上的患者剛來,怎麼就被安排進去檢查?”也有膽大的,也隻敢低聲抱怨:“這豈不是赤裸裸插隊嘛。”
“怎麼能這樣呢?我們已經等了一個多鍾頭。”
“算了,人家都坐輪椅了,說明特別嚴重。”
後麵的沒有再說什麼,隻能用無奈的眼神看著,誰敢在此得罪醫生?
乳白色的核磁共振儀比傳統的X光機大二三倍,前者,整個機器呈臥式,後者,機器呈立式。核磁共振儀還有一個最大特點,即有個白色太空艙,患者須躺在可移動板上,被推進太空艙,看起來挺磣人的。瘦小的白衣天使使勁將麥苗扶上了核磁共振儀可移動箱裏,然後推著空輪椅出了機房。
醫生工作室約五六平米,與核磁共振室之間有一塊長方形的厚重玻璃,比小車前窗玻璃稍大,柳醫生坐在一張白色桌前,右手輕點鼠標,用計算機操作。
大約二十分鍾後,核磁共振室厚重屏蔽門徐徐打開,麥苗已離開了核磁共振儀,自己走了出來,白衣天使早就推著輪椅在機房門口候她,她前腳剛邁出,白衣天使不由分說,迅速地將比她高一個頭的麥苗扶上輪椅。
麥苗老公趙應元瘦高個,眼鏡鏡片比較厚,書生氣地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幫不上忙。
麥苗屁股剛剛落座,尚未坐穩,還有點晃,隻聽到白衣天使發出一聲驚叫:“唉呀”,麥苗本能的雙肩一抖,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
“唉呀,您——您——您的頸椎病太嚴重啦!”白衣天使驚叫道。麥苗扭頭瞧白衣天使,天使滿臉的關切、關心、關懷、關愛,仿佛真正的天使降臨人間。
頓時,麥苗的臉鐵青鐵青,嚇得夠嗆,顫聲問:“真、真的很嚴重嗎?”
“人體頸椎總共有七節,您三節有問題,三個椎間盤突出,嚴重壓迫了神經,你說嚴重不嚴重?”白衣天使將“嚴重不嚴重”五個字的音抬得很高、很重、很嚇人。
“啊!”麥苗心驚膽顫,心想:“頸椎的三個椎間盤突出,還壓迫神經,難怪右手手指發麻,天呐,哪以後右手還聽不聽使喚,如果不聽使喚,不能動手寫稿,以後怎麼完成最低工作量呀?”她在《南州日報》社要聞部工作,首席記者,跑教育文化旅遊線,他們報社早就摒棄了固定工資製,不吃皇糧了,所有記者每天都得寫稿賺工分,每月400分是最低工作量,一般的新聞稿件隻有5分至20分,她這個首席記者並非浪得虛名,是用稿件堆出來的。
柳醫生從醫生工作室出來,右手拿著一張白色的檢查報告單,徑直朝麥苗走過來,將報告單遞給麥苗。她接過來看,上寫“南州市第一人民醫院MRI檢查報告單”,下有三大內容,檢查部位、檢查所見、檢查意見。“檢查所見”的描述艱澀難懂,什麼“C5/7頸椎間盤膨出”,什麼“頸椎體邊緣不同程度骨質增生”,她尚沒看完,隻聽柳醫生語氣沉重地說:“小姐,你的頸椎問題簡直太嚴重啦!”
“醫——醫生,我的頸椎病嚴重到什麼程度?”麥苗顫聲道,她嚇得咬字都不清了,忙停止瀏覽,實際上,她也看不懂檢查報告單上的內容。
“唉,你現在生理年齡三十,頸椎年齡卻已經超過六十啦!”
麥苗發出“啊!”的一聲,隨即周身顫栗起來,鼻子也不由得一酸,眼淚簌簌而下,二十分鍾前,那次是感動的淚水,這次是悲慟的淚水。能不悲傷嗎?她今年剛踏入三十歲這個女人最為敏感的門檻,這道門檻上的女人,猶如一朵夏天盛開著的鮮花,如果有陽光,有雨露,豔麗和芬芳可以保持很長一段時間。柳醫生一句“你現在生理年齡三十,頸椎年齡卻已經超過六十”,不啻當麵向她宣布,你這朵鮮花已經凋謝,已經枯萎,你已經是老年人了。
她丈夫趙應元怔怔地站在一旁,心裏涼颼颼的,沮喪寫在臉上,作為一個男人,心理素質忒差了點,此時此刻,他應該勇敢地站出來,安慰受到極度驚嚇,瑟瑟發抖中的妻子才對。
“必須趕緊接受治療,否則,你的頸肩部位會越來越沉,越來越疼,最後,不但頸椎病會越來越嚴重,還有可能患上神經官能症。”柳醫生的話越來越恐怖。
“神經官能症?”頓時,麥苗想死的心都有,精神崩潰,徹底的崩潰,她頹然癱坐在輪椅上。剛才柳醫生說“你的頸椎年齡卻已經超過六十”,讓她遭受了第一輪打擊,“神經官能症”這句話,又使她遭受了第二輪打擊,就算鋼鐵煉成的人也受不了哇。
“小晏,你們科還有病床嗎?”柳醫生問白衣天使,原來這位瘦小的天使姓晏,凡間的。
“非常、非常緊張,很多病人都在排隊等病床呢。”晏護士認真地說。
“這位小姐的病非常嚴重,她那麼可憐,請你們秦主任想想辦法,騰出一張病床來吧!”柳醫生的話如春風楊柳,使剛跌入冰窟的麥苗感覺到一絲溫暖。
“我試試!”晏護士堅毅地點著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麥苗坐在輪椅上,雙手緊緊地拿著核磁共振報告單,被推回門診部大樓脊柱外科專家診療室,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將核磁共振報告單雙手遞給秦輝主任,秦主任用犀利的目光一掃報告單,濃眉緊鎖,將報告單輕輕地扔在桌上,兩手一攤,為難地說:“你的病太嚴重了,需要住院,可是,現在病床確實太緊張,唉!”
站在輪椅後的晏護士急了,飄然來到秦主任身旁,俯身央求道:“主任,剛才核磁共振室柳醫生說,她的頸椎年齡都已經超過六十,再不及時治療,一生就毀啦!”天使,上帝的使者,受差遣服侍信奉上帝的信徒。麥苗心中,再一次將晏護士幻化成天使。麥苗在大一時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無神論者,上帝竟派天使來關心她,關心一個非信徒,麥苗感動的眼淚再次湧出。
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她三次流淚,近十年,不,可以說近二十年來,她也沒有流過今天那麼多感動的,驚嚇的淚水。
秦主任望望天使,又望望無助的麥苗,下決心似的點了點頭。隻見他打了兩個電話,一個大概給某主治醫生,一個給護士長,問病床情況,然後開出一張入院通知書。
白衣天使如釋重負,籲了一口氣,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麥苗第一次發現,晏護士原來也挺漂亮的。
秦主任將入院通知書交給在一旁發呆的趙應元,囑咐他拿著入院通知單去收費處交5000元押金。
晏護士興奮地推著輪椅將麥苗送到住院部大樓,乘電梯上到第十四層的骨一科。輪椅被推出電梯,向左,迎麵是鋪著綠色弧形大理石台麵的護士站,台麵約有四米寬,右邊擺放著一個精美的青花瓷花瓶,花瓶上插著一束鮮花,給人以溫馨的感覺。護士站左右兩旁,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分布著好幾十間病房。走廊裏,幾個護士腳步飛快,在忙碌著;七八個穿著藍白相間條紋服的患者在走廊裏慢慢散步;一個家屬模樣的中年男子提著熱水瓶去打水。
護士站已有一位護士等在那裏,辦事非常麻利,將麥苗領進了病房。
病房裏設有三張床,31、32和33床,麥苗被安排在33床。33床靠窗戶,窗外有一個小陽台,陽台盡頭有一個小洗手間。
在住院部一樓大廳收費處交了住院押金後,趙應元匆匆上到十四樓,在護士指引下,來到病房,見妻子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心中悲戚,俯身輕輕撫摸著,心中不解:平時,妻子時不時頸肩會發硬發酸,揉揉就好了,隻有昨晚,頸肩才疼得比較厲害,今天,怎麼就成了重病號了?
二
當晚,病房裏,電視播放的新聞聯播剛結束,穿著白大褂的秦主任走進麥苗的病房,後麵緊跟著他最信任的廖護士長。按理,綜合性三甲醫院各科室的護士長都享有絕對的特權,不用值班,今日下班,廖護士長見秦主任沒走,她也沒走。
麥苗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右手擱在被子外,打著吊針,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丈夫趙應元精神不振地坐在一旁。
趙應元見秦主任走了過來,趕忙站起身子打招呼:“秦主任,您來了。”他從心底裏感激秦主任,沒他的特別關照,病床那麼緊張,老婆住不進來。
麥苗左手食指和中指壓在右手掌背的靜脈針上,小心翼翼地坐起來,背靠在病床上,趙應元趕緊將枕頭抽出,墊在她腰後。
秦主任左手插在白大褂衣袋裏,右手拿著醫囑卡,關切地問:“頸肩的疼痛好點了嗎?”“好多了,謝謝您!”“那是止痛針起的作用,隻能在較短時間內起止痛作用。你的核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