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隻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官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今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豔驚人出漢官,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付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揚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隻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麵。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隻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複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麵了。”
仍欲往下說時,隻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頭傳說,往東府裏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打千兒,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進來。隻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隻聽見裏麵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裏麵,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出來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己。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間好。賈璉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的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心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仆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並二姐兒三姐兒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兒三姐兒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素日有聚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兒卻隻是淡淡相對,隻有二姐兒也十分有意,但隻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隻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兒三姐兒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嬸妾都隨在寺中。外麵仆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裏麵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時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兒。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先往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回我。”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但隻是老爺賓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奴才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裏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裏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奴才還可巴結,這五六百,奴才一時那裏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吊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家裏再找找,湊齊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複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給老娘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合你老娘要出來,交給他。再者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賈蓉和俞祿答應了。
方欲退出,隻見賈璉走進來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兒。”一麵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兒,一並叫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個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隻是又勞動你,我心裏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在路叔侄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裏及你二姨兒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玩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隻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兒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兒三姨兒,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給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姨兒轉聘,隻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麼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隻是嬸子那裏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