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上來,吩咐道:“襲人隻怕不來家了。你們素日知道那個大丫頭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裏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著,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答應著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裏,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聽了點頭,又說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麵著人往大觀園去取他的鋪蓋妝奩。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
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睛雯隻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淨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給寶玉鋪床。晴雯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睛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消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壺,咱們那熏籠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裏炕涼,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裏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睛雯已醒,因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挺死屍呢!”麝月翻身打個哈什,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幹!”因問:“做什麼?”寶玉說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著紅綢小綿襖兒。寶玉道:“披了我的皮襖再去,仔細冷著。”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來的一件貉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洗手,先倒了一鍾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口。然後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給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賞我一口兒呢。”
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睛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隻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給他吃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著話,你隻管去。”一麵說,一麵便嗽了兩聲。麝月便開了後房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隻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寶玉勸道:“罷呀,凍著不是玩的!”晴雯隻擺手,隨後出了屋門,隻見月光如水。忽聽一陣微風,隻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麵正要唬他,隻聽寶玉在內高聲說道:“睛雯出來了!”
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裏就唬死了他了?偏慣會這麼蠍蠍螫螫老婆子的樣兒。”寶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壞了他。頭一件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驚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玩意兒,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這邊的被掖掖罷。”睛雯聽說,就上來掖了一掖,伸手進去就渥一渥。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麵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一語未了,隻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著進來,說著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裏,山子石後頭,隻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見了。要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麵說,一麵洗手,又笑道:“說晴雯出去了,我怎麼沒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裏渥著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驚自怪的了。”一麵說,一麵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這麼‘跑解馬’的打扮兒,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是這麼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據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速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亮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嚏噴。寶玉歎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碗正經飯。他這會子不說保養著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道:“頭上熱不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幹,那裏這麼嬌嫩起來了。”說著,隻聽外間屋裏上的自鳴鍾“當當”的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笑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看又惹他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睛雯果覺有些鼻塞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別聲張.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養著。家裏縱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裏。你就在裏間屋裏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從後門進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這麼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麼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來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麼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裏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從後門悄悄的進來瞧瞧,別回太太了。”老嬤出去了,半日回來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的時氣不好,沾染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晴雯睡在暖閣裏,隻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嚷道:“我那裏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離了這裏,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過白說一句。你素昔又愛生氣,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