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3 / 3)

隻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裏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沒叫你嗎?”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道:“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來著。”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我。”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或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逛去,城裏城外大廊大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總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器,沒處撂的古董兒,再麼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作什麼!象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象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了。一回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那裏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了。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且做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閑著沒事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瞎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裏自然又有個想頭了。”

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他隻管這麼想。我隻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他忒昏憒的不象了!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買那些玩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就說是怎麼沒錢,怎麼難過。我也不理。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隻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息一息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歎道:“這是他心裏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隻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後頭去。寶玉道:“我就來。”等他二人去遠,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

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隻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麵數落著,哭的好不傷心。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屋裏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麵想,一麵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一麵低吟,一麵哽咽。那邊哭的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癡倒了。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