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我從睡夢中醒來,舒懶著長滿蛇皮的蒼白的手指,喘息著,夢裏的熱切和紛亂猶如熱氣騰騰的蒸籠和開口四溢的香水纏繞著我。我捋著花白的淩亂的頭發,愜意地微笑著……
噢,夢是沒有時間的,夢裏的東西是那麼的青春是那麼的生機。活在夢裏的人真是自在、自由。
家裏沒人了。客廳裏是靜靜的,我跟前的風扇停了,隻有悶熱的空氣如棉被一樣包裹著我的身子,我淌汗了,身子下邊的沙發也潮濕了。客廳裏沒有光線,就像是大雨前的沉悶。電視還在無聲地滾動著畫麵,閃現的景色好似鬼神的眼睛。
我就喜歡看著電視睡覺,是誰把電視靜音了?我還是看著無聲的電視再睡會吧,時間還早。這是上午,上午是我的。晚上他們下班回家,大人孩子一大堆,吵得我心煩,晚上是他們的,我就得進屋子裏悶坐,沒有人顧及我這個老人了。他們圍著電視爭著換電視節目,熱鬧著議論著,什麼腐敗,什麼新蓋的教學大樓倒塌了,埋了好多學生,恨,連我市剛修好的大橋才建好就塌了他們也要議論幾句,好像他們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我就不是主人了嗎?怎麼不向我彙報,我還是處級幹部呢?他們把我當成沒有埋的死人,沒有人理睬我了。其實他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比他們知道的還多。我走過的橋比他們走過的路還多,哼,我孫女大齡青年、追星族的小紅沒事還上網,跟不認識的看不見的人談戀愛,還時髦呢?不知道害羞。她就喜歡胡說八道,好像什麼都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她,就連美國總統有相好的她也知道,她說別人可有勁了,可是輪到了自己,就禿了嘴,自己都大齡青年了,還沒有婆家,還和人家有家的人戀愛了,真不知道害羞!
小紅小紅小紅……
這個不喜歡上班的無業遊民肯定出去閑逛去了,昨天她說去看倒塌的大橋,回來那個氣憤的勁啊,不吃飯罵貪官,好像是鬼子進了村侮辱了我們的姐妹一樣的可恨。罵什麼罵,不知道丟人現眼,還朝外麵說,狗屎越揚越臭,別聲張了,要是讓帝國主義的人知道我們的醜事,我們的臉往哪裏放啊?幹脆別吱聲,就把貪官給我抓了起來,槍斃!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手軟,把自己身邊的紅小鬼劉青山、張子善給槍斃了。那才貪幾個錢,現在啊,劉青山、張子善早就沒事了。
我早就說過,貪官是漢奸的後代。他們不信,我兒媳婦還笑話我,說我是老頑童。我兒子喝著酒,對我說,媽,你混淆了時間概念;我兒媳婦給我梳著頭,笑著說,媽,你說的哪扯哪,貪官是內部矛盾,漢奸是階級矛盾。連染黃頭發的小紅也笑話我,她給我梳小辮,辮了一頭的小鞭子,就像是一個傻丫頭,她譏笑我說,奶奶,你說的話沒時代,你的推論我可不敢恭維啊,你要是國家元首,按照你的定論貪官要是漢奸的後代,我們國家得有多少漢奸,我們得浪費多少子彈呀。我就生氣了,說,要是日本人再來侵略,怎麼啦,我就說貪官是漢奸的後代,你們不信?你們知道不知道當年的漢奸比日本人還多,是二次大戰中所有受害國家所沒有的,也是罕見的,為什麼?因為貪官是漢奸的變種,貪官就是漢奸。一家人不再與我這個老頑童計較。他們笑話我老了。
我就認定貪官是漢奸的後代,它是我的發明創造。
嘿!我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想著我發明是不是該申報專利時,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高興,就扶著沙發站了起來,拄著拐杖,去開風扇,然後到了冰箱跟前,打開,拿出了切好的西瓜,吃了一口,太涼,又放了進去,抹了嘴,到了廚房裏的水龍頭跟前,洗手洗臉。然後站在窗外,看著外麵,白太陽吊兒郎當的飄在空中。太陽在半路上呢,離孩子們下班的時候早著呢。
我伸了胳膊和腿,很想上街溜達溜達,可是外麵太熱,再說了家裏的孩子見了我,得擔心,怕我有個三長兩短的。其實啊,我什麼也不怕,我的身子骨好好的,我是耳不聾來眼不花,走起路來硬棒棒。我就是再活一二十年也沒問題,我能活到一百歲。我今年才八十三歲。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死不了。我是民國九年冬天生人,屬猴子的,是食果之猴,五行是石榴木命。離休回家時算卦先生給我算,說我為人一生手足不停,名行清高,利官近貴,命犯指背煞,做好不得好,救人無功勞。立誌興家,六親冷淡,是晚年興隆之命。我想想我這一輩子,可不是嗎?我革命有功後來被打倒了,被壓製了近二十年,我快退休了,才給我平反,恢複了我的正處級。我不再是國民黨官員、漢奸顧興糧的姨太太,我是革命者李芬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