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親戚們看來,表姐像個瘋子,她的行動簡直不可思議。表姐沒有死,隻是得了癌症,她在病床上大叫著死了還受罪。從她的話裏,她好像死去好長時間了。她是堅決反對化療的,在親戚們的勸說下,她化療了。那份痛苦從她嘔吐的表情裏能夠體會到生不如死。
一次化療之後,表姐堅決要求出院,要把省下的錢,留給她唯一的兒子焦飛鵬。她回家之後的舉動是變賣家產,然後領著她的兒子,一個弱智的傻子,離開了我們居住的小城。
她的舉動刺激著親戚們和關心她的人。大家都知道她沒有丈夫,孤兒寡母的相依為命,她的原單位機械製造廠早就破產了,賣給了私人。私人又拉了外資,廠子還是那個廠子,性質變了。大家又知道五十來歲的表姐,年輕時很漂亮,當過知青,是個有能為的人。隻是她的性格比較古怪。大家怕她尋短見或者是走極端,來開導她,願意分擔她的痛苦。能跟她來往的,來看望她的都是些窮親戚,生活都挺艱難的。越是窮人越仗義。
表姐還是不為所動,我母親含著淚水叫著她的名字,梅花,你給我說說,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母親七十多了,身體也不好,最近又摔傷了腿,是拄著拐棍來的。表姐不好反對,上前來攙扶著我母親,說,姑娘,我帶孩子回老家的,回孩子的爸爸跟前去。表姐到底有沒有男人,我母親也不太清楚,所有的人也不太清楚。沒見她結婚,也沒見她離婚,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男人,自然也就沒法得出她的丈夫是死亡還是活著。我母親用拐棍敲著地麵,咬著牙齒說,好,你回孩子的爸爸跟前我們都同意。然後,用拐棍指著我說,小海,你跟著送去,你梅花姐要說的是真的,就讓她們走吧,要是撒謊騙我們,我們可不饒她。
我就成了親戚們的使者,護送表姐回老家。我也很想看看表姐神秘的背後。以我的猜測,表姐肯定有愛人,表姐背後一定隱藏著一段浪漫的或者是心酸的愛情故事。如今從她的嘴裏終於浮現出了一個人,焦飛鵬的爸爸,這個人居然還活著。這個人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送表姐的那天,是個陰霾的天氣。無風,也無太陽,淮河上飄散著潮濕的冷意。大概要下雪了。
我們上了火車,沿著津滬鐵路北上。表姐靠在車窗口,不跟我們說話,眼睛看著外麵,沉湎於過去的想像。她幾次抹了眼淚。我幾次想跟她談話,卻沒有打擾她。車廂裏的人不太多。我就跟飛鵬一起,嗑著瓜子,說著傻不拉幾的笑話,哄他高興。
車過徐州,很快到了山東地界。這時,天下起了雪。雪不大,雪花卻大,在無風的天空裏不緊不慢地飄蕩。哦,要下大雪了。表姐似乎急了,要在大雪下來之前,也就是今晚無論如何趕到目的地。
我們在魯城車站下車,趕快搭乘去湖西農場的汽車。在車上,表姐不再古怪,變成了一個隨和的人,跟那些山東人套近乎,打聽湖西農場的事。也就是拐彎抹角打聽一個人。湖西農場沒有了,分給私人了。它成了一個老地名,隻有當地人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後,表姐跟他們打聽一個姓焦的人。許多人搖頭,不知道有一個姓焦的人。倒是開車的老司機插話了,說,你們是找看園林的老焦嗎,你們在園林下好了,車就到他門口。
雪下得大了,地上白了。整個世界都在飄雪。表姐捂住嘴不說了,司機卻開了河,向表姐向車上的眾人大談起老焦的故事,他啊,是一個奇怪的人,還聽說是知青,他沒有回城,死守著幾個墳墓,跟死人一起過日子,還其樂融融呢……
還好,我們在天黑之前到達了園林。天昏昏的,雪光也昏暗了,天地便小了。湖攤邊的園林,是土牆圍著的。我們翹望著院子裏,看不到房屋,隻能看到裏麵有一群雪鬆,支撐著低矮的天空。
我們踩著雪,向園林門口走去。是結實的木頭大門,一扇半開著一扇關著。我們走了進去,感覺到了陰森、恐懼。一片空曠的大院子,能夠看到墳墓,從高大鬆樹和墳墓上的空間,才能夠看到最裏麵的一派磚瓦房屋。
有狗叫著跑了出來,奔向我們。焦飛鵬看見狗,嚇得叫了起來,躲在表姐的背後。我和表姐不自然地準備用包袱防衛。
咆哮的狗們快跑到我們跟前時,卻聽到了墳墓後麵雪鬆下傳來了悠揚的口哨聲。狗們慢了下來,變了姿態,開始搖尾巴,歡迎我們呢。飛鵬不再害怕。我們提著行李,背著包袱,向裏麵走去。沿牆邊的一條磚頭鋪成的小路前進,快到墳地跟前了,一個獵人模樣的人出現了,他背後扛著獵槍,外麵披著羊皮坎肩,他不熱不冷地對表姐說,他們說你今天來,我還不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