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娥笑一下,點點頭,說馬上奶奶給你做煎餅吃。
孩子說,那咱倆是不是也叫強奸?
王玉娥的臉一唬,寒了色,說快寫作業,別亂問。順勢還拍了下桌子。
王家爭是別筋頭,別筋起來,牛都難拉彎。年輕時如此,那時能跑能跳,集體勞動又不吃虧。現在腿腳不爭氣,心卻不服,看不慣的事要抵製,自己又沒了本事,坐在黃昏裏吸煙,歎氣。心情好了,不吭氣,心情不好,就吼罵啞巴。伍寶見他的白褂上塗了黃的夕陽,又見他靜坐著吸煙,禁不住說他成了佛,上身金光閃閃。問他啥時學的佛。王家爭心裏高興,說別取笑,佛不佛不管,反正法輪功我可沒理過,我不信那一套。
笑過以後,伍寶問啞巴哪去了。王家爭說割草沒回來,這兩天,我叫她背著這幾個好籮鬥,天天刮村裏人的眼,我不信他們的眼就不亮,不疼。伍寶說別人不說,劉春庚可是眼疼了,他明天裝車,叫我說說你,賣給他算了。
"我不賣了。"王家爭說,"我這籮鬥跟毛柱媳子的混在一起,我難受。"
伍寶心想,這次老王別筋起來了。他本來不想吸煙,可王家爭身上的汗腥味重得刺鼻,他隻好用煙味壓一壓。伍寶吸了半根煙,實在受不了那種汗腥。他跟別人的汗腥不一樣,摻雜了濃烈的狐臭氣。一說到汗味,伍寶就覺得自己低級趣味,甚至流氓。他喜歡聞年輕女人身上的汗味,一聞到就頭暈,是那種舒服的暈。他還喜歡聞嬰兒身上的奶氣,聞一聞,忍不住想親親人家粉嘟嘟的小臉。最討厭的就是王家爭身上的這種氣,連茅房的氣都不如。
他不再勸他。給劉春庚當說客,他不情願。扔了煙蒂,起身欲走。王家爭扶拐起來,攔了他,要他幫助寫幾個字。伍寶笑了。你不賣籮鬥就是了,犯不著在籮鬥上寫上"天、地、君、親、師",敬著吧?再者,誰都曉得俺伍寶不識字,一寫還不露了餡。王家爭說,你不明白,這叫天機不可泄露。
伍寶笑了,說這是弄啥,你編就編了,何必寫上字。王家爭肚子一咕嚕,噴出一個臭嗝來,把伍寶薰得趕緊扭頭。他振振有詞起來,說我可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編籮鬥。之所以給這幾個寫字,那是對得起這幾個字。咱沒有文爺的學問,咱隻知道把手頭的活幹好。當初其他人草草地編,籮鬥係子全用鐵絲擰時,我就想,這玩藝我也會,省事多了,至少省了手力吧。咱不那樣幹,咱要對起這行當,不叫人家用戶罵娘。弄好這幾個籮鬥,我鬆了口氣,再一想,這麼個簡單的理,誰不懂?我發現不是一兩個人不懂,也不光笨人不懂。劉春庚多聰明,王玉娥多能幹,金大堤是律師,他們也不懂啊!尤其劉春庚,不是一直壓我嗎?自己編不好,又不願叫好的得好價,胸前那塊肉長得有點偏哪。他不是覺得我編的玩藝兒全都賣掉嗎,這次我不賣了,我看不慣,才不賣,就是賣了,我心裏也不舒服,夜裏睡不香,白天吃不好。
伍寶一開始半蹲著,後來靜坐了下來。這王瘸子講的有道理啊!他忘記了他身上飄出的臭氣,向他靠了靠,靜靜聽他說。
啞巴回來,哇啦哇啦,跟他招呼,他才醒過來。夜色已濃。歸巢的鳥雀啁啾著,上圈的雞鴨也叫了一陣。站起身,濃鬱的炊煙身前身後盤旋著。
"我叫地虎來。"他對王家爭說,"他高中畢業,字墨深。你準備好顏色吧。"
娘已做好了晚飯,這讓他有點驚奇。自從小梅出了事,幾乎每個夜晚,娘都要哭鬧一陣,從來不做飯。娘一般不吃晚飯。今晚有點例外。娘顫著身子將饅頭籃子提到西屋她的神壇前,讓仨男人跟她一塊拜了拜。又提籃子到院中飯桌上,才讓三龍地虎去端菜。伍寶說,還是我去吧,他倆,一個少胳膊,一個短腿。逗得娘笑了,打了他一下。院子裏沒有電燈,僅靠堂屋簷下的電燈照明,飯桌有點影影綽綽的,但還能瞅得清。
地虎倒了四杯啤酒。老太太說先別喝,吃完饃再喝。她遞給三個男人每人一個熱饃。饃裏麵夾有菜。伍寶咬一口,想喝口酒送一送,給老太太製止了。老太太說,反正我不吃飯,你們不吃完,誰都別想喝酒。說著,她自己喝了一口,有意急急他們。
饃不大,三龍地虎幾口咽下了。隻剩下伍寶慢慢地嚼。他越嚼越覺得饃裏有異味。但他不敢問娘。從娘的舉止中,他感覺出了什麼。再品品,品出一絲絲的香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