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個穿休閑西服的小夥子來擦鞋。走時,他傲慢地點燃一支“中華”香煙,從包裏掏出兩角錢,甩到韓昌樹麵前:
“沒零的,改天補你。”
“不行,還差八角錢。”韓昌樹起身擋住他。
“當真是才進城的彎腳杆,我又不是不給你?一百元的,找得起嗎?”小夥子鄙夷地睨著他。彎腳杆是一些人對進城農民的鄙稱,意思是剛進大都市,既新鮮又害怕,走路時腳在發抖,站不直。
他仿佛蒙受了奇恥大辱,就像被人無端地挖了祖墳。他摘下口罩,解下圍腰,敞開黑色夾克衫,露出裏麵質地不錯的灰色毛衣。他重重地拍著胸口,示威地指著自己鼻尖:“你給我看清楚,我是哪裏人?我出來混的時候,你大概還在幼兒園。少給我來那一套,就是一千的票子,我也找得開!”
小夥子隻得悻悻地掏出一張百元大鈔。他東拚西湊,找了他99元,除了一張50的,全是皺巴巴的零鈔和硬幣。
小夥子前腳剛走,他的中學同學申平原跨進來。他想戴上口罩,但來不及了。
“我在對麵停車,看著就像你。幾年不見,你簡直不顯老。咋的,開擦鞋店了?”申平原熱情地同他寒暄。
“下崗了,開個小店,混時間。”他臉一紅,接過申平原遞過的香煙:“你這個大老板,咋有時間來這裏?”
“去省醫院看一個客戶。”申平原憐憫地注視著他:“咋到這一步了?幹脆,到我的裝飾公司來,幫著送送貨、打打雜?”
他懶洋洋地吐著煙圈:“算了,我自由自在慣了,不想天天被人管著。你原來說過,寧當雞頭,不當牛尾。你看,我像不像這個太小太小的雞頭?”
申平原哭笑不得地聊了幾句,告辭走了。他追上去,喚住申平原,為難地欲語又止。
“我曉得你想說啥,不說你擦鞋的事,對吧?”申平原看透他的心思,把話挑明。
“錯了。”他靈機一動,眼都不眨地編出謊話:“你在外麵路子多,我想托你幫著留心,有這種十來平方米的門麵,我還想租幾間,開連鎖店。”
“連鎖店?”
“對!”他得意揚揚地胡吹:“多開幾個分店,發展得更快。了不起,招幾個大學生,幫我搞管理。”
“看不出來?……好,好!”申平原驚訝地打量著他。
“少見多怪!未必,擦鞋店不能搞連鎖?”他不屑地想著。申平原那詫異的神態,讓他相當開心。他幹脆不戴口罩了,冬天已經過去,再戴它,累贅。
一天黃昏,韓昌樹打掃鋪子,準備回家。在幾張當天的報紙下麵,他發現一個書本大小的黑色皮包。他拉開皮包,裏麵有一部手機、兩紮嶄新的百元大鈔,還有幾張遂寧什麼公司的名片。“肯定是哪個顧客忘下的。”他一驚,立刻緊張地到門口四麵望望:小巷裏人少車稀,沒人注意他。“哪個的呢?”他費力地回憶。下午,共有十多人來擦鞋,男的女的都有。他埋頭擦鞋,沒注意他們的相貌衣著,實在想不出來。“老天有眼,給我一筆橫財!”他的眼珠興奮地一亮,又惶惑不已:“掉了這麼多錢,人家不可能不找,不可能不報案。如果派出所找來,咋辦?”他來不及細想,用報紙將皮包裹住,放進自行車網筐,匆匆地騎車回家。
“你看咋辦?”進門,他將徐麗華拉進裏間,小聲說出皮包的來曆。
“這麼多錢!”徐麗華驚羨地撫著錢,手像被粘在錢上:“人家會不會找來?”
“怕啥?我來個咬死不認賬。”韓昌樹傲然揚頭,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肯定是擦鞋的客人的。說不定,人家等著這錢交住院費,或者,是辦啥急事。這麼大一筆錢,沒人會隨便帶在身上!……”徐麗華不安地分析著,看看錢,又看看丈夫。
“那,到底咋辦?”韓昌樹難舍難分地瞟著錢。
“你說呢?”
韓好推門進來,喜出望外地嚷道:“撿的錢,不要白不要。我早想買一套耐克運動服,再買一雙耐克鞋子。”
“你多啥嘴?”韓昌樹拿出父親的威嚴,把臉一板,大模大樣地教訓起來:“學校是這樣教你的嗎,眼淺皮薄的。別人的肉,咋可能長到自己骨頭上?我是想錢,但隻想實實在在地掙錢,不是發這些不義之財。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你媽剛才還說,說不定,這是人家救命的錢。我馬上交到派出所去。”他催著妻子,要她陪自己去青羊宮派出所。他怕再耽誤一下,自己經不住誘惑,會改變主意。
“哪有你這麼傻的!”韓好不滿地嘀咕。
“你說啥?大聲點!”他威脅地將眼睛一瞪。
“再想一下。”徐麗華遲疑著。
“想啥,走!”他不耐煩地催著妻子。騎上自行車,想到自己撿到這麼多錢,還居然交給派出所,他生出頂天立地的豪邁之感。
他把錢交到派出所,詳細談了經過。跨出派出所大門,他倏地開始後悔,假如留下這筆錢,他可以陪妻子去北京上海旅遊一圈。結婚以後,除了廠裏組織活動,他帶妻子去過三岔湖、青城山外,哪裏都沒去過。看著人家攜兒帶女到處遊玩,他經常感到內疚,覺得自己沒本事,掙不到錢,對不起妻子。他也可以用這筆錢,再開幾個擦鞋店。就像上次對申平原胡謅的那樣,請大學生來管理,他當幾天老板。當然,他還可以把錢存進銀行,用利息來貼補生活,一輩子都夠了。
徐麗華愁眉苦臉地騎著車,突然問:“你說,找得到丟錢的人嗎?如果別人是外地的,根本不知道錢掉了,已經離開錦都了呢?”
“不關我的事了,懶得想。”他淡淡地答道。他清楚徐麗華的想法,假如丟錢的人不來找這筆錢,他們把錢交給派出所,就實在傻到家了。
回家,韓好哭喪著臉,無端地發脾氣,一會兒說飯煮硬了,一會兒說菜放鹹了。“你少給我耍這些少爺脾氣!不就一套耐克衣服嘛,下個月,保證給你買。”韓昌樹好笑地一拍韓好後腦。韓好被他說中心思,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兩天後,在派出所戶籍陪同下,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小夥子,將一麵印著“拾金不昧,品德高尚”的錦旗送到擦鞋店。中年人自我介紹姓李,是遂寧一家公司的老總,小夥子是他的司機。他愛人患了直腸癌,他叫司機帶錢來辦入院手續。司機擦鞋時忘了錢包,反以為丟在遂寧。正著急時,派出所給他掛電話,說錢找到了。他拿出兩千元,強要韓昌樹收下。“我不可能要。假如我貪心,就不會把皮包交給派出所。”韓昌樹堅決拒絕。
“你看,人家擦一雙鞋,才掙一元錢,兩萬元,要擦兩萬雙鞋啊!難得,難得!”隔壁幹雜店的張大媽,感動地搖著頭。
“這種人太少了!現在的人,成天想著發財,恨不得將人家的錢,全部都變成自己的。唉!——”一個圍觀的老人感慨。
韓昌樹謙遜地笑著,心裏卻驕傲到了極點。他覺得,自從下崗以來,陽光從未這麼燦爛,心情也從未這麼舒暢。他在喉嚨裏傲然哼道:“這點錢,就能把我眼睛打瞎?我姓韓的也是條漢子,豈止值兩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