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一個支邊回來,一個知青上調。我呢,眼睛高度近視,留城當社青。你們都清楚,我1977年參加工作,單位太差,彈棉社。我索性不顧一切地複習,第二年考上大學,學校出來,分在機械局。在機關,我整整幹了十年,混了一個副處長。副處長,聽起是好聽,不過,說起你們別見笑。我們處一共三個人,上麵的處長姓劉,比我大四五歲,下麵是一個才到機關兩年的小姑娘,沒啥工作經驗。所以,我名為副處長,實際是全勞動力。處長可以把工作丟給我,我沒法安排下去,隻有自己累來累去。
這兩三年,由於機製、觀念、市場、曆史包袱等多種原因,大多數國有企業都舉步維艱。不久前,由於兩個月未領到工資,起重設備廠部分職工去經委上訪,將領導圍了半天。市裏布置下來,要我們局搞一個調研報告,不僅要談透企業的困難,還要提出解決的辦法和措施。經委將這個任務交給局長,局長通過分管副局長,交給我們處長,最後落在我頭上。我沒法再交下去,擊鼓傳花一樣,到我這兒,鑼聲停了,傳不動了。說實在的,我與企業交道打得多,深知他們麵臨的各種困難。對著工人迷茫的眼光,我經常想,他們有錯嗎?他們不過隻想多幹點活,多掙點錢。但是,市場經濟的大潮,不可避免地讓他們成為犧牲品。我以起重設備廠為解剖目標,又跑了幾家類似的困難企業,熬了兩三個晚上,寫出七千多字的調研報告。報告中,我提出11條解決措施,其中兩條,一是,“應該千方百計保證職工工資。否則,不僅將影響職工積極性,還將給社會造成潛在的不穩定”;二是,“建議局機關抽調精幹人員,采用一人包一個廠的做法,幫助企業走出困境”。對這兩條建議,我挺滿意,認為落到實處了。哪知,恰恰是它們,給我惹來一串麻煩。
我把調研報告交給劉處長。他看得很仔細。看著看著,他一下冒火了,指著報告問我:“保證工資發放?說得輕鬆。你去貸款,你去借錢?我們是機關,不是慈善機構。幹部下去?哪個願意下去,躲還躲不贏。你是紙上談兵,沒有操作的可能性。”他把這兩條建議刪去,簽了字,叫我拿去打印。我努力辯解,他根本不聽。
調研報告交給王副局長後,他大致看了一遍,覺得還可以,就把它轉給局長。我以為,我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有些意見,領導不采納,我也沒辦法。
兩天後,早晨我上班,在走廊遇到局長,他叫住我:
“小宿,那個調研報告是你寫的?”
“是的。”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聽說,除了起重設備廠,你還跑了幾個企業。難道沒有一個人對你提過發不起工資的事?”局長不快地皺起眉心:“報告談了企業的現實處境,是實事求是的,但還不夠,要有解決的措施和辦法。你寫得有些空洞。”
當時,我也不知怎麼想的,或者根本就沒想那麼多。我向局長彙報了刪去的那兩條建議。
“哦。”局長點點頭,一句話沒說。
局長對王副局長說了什麼,我不知道。王副局長又怎麼對劉處長說的,我也不清楚。大概三天後的一個上午,劉處長走到我辦公室,板著臉,說他沒有詞典,叫我幫他查“暴虎馮河”是什麼意思。隔了一會兒,我把這條成語的解釋一清二楚地抄在便箋上,送到他單獨的小辦公室。他眼光略略一掃便箋,陰陽怪氣地說:“哦,原來是這樣。你要好好理解。”
我莫名其妙地接過便箋,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那天你對局長反映了啥?”他冷冷地問。
我如實說了碰見局長的經過。
“這麼說,我,還有王副局長,都不及你看問題深刻?”他譏諷地挑起眼睛:“越級告狀,是官場大忌,你不會不懂吧?”
我訥訥地對他解釋。他不聽,叫我出去。走出他辦公室,我陡然醒悟他的用意。“暴虎馮河”是指空手搏虎、徒步涉水過河,比喻有勇無謀,自不量力。我一陣憤怒,瞬間像受了極大的侮辱。我想衝進他辦公室,再作一番申辯,我絕無任何背後射冷箭的意思,他不應該以陰暗的心理揣度我。剛一轉身,我又無力地收住腳步。說了又怎樣?能起什麼作用?我自信是磊落的,別人理解也罷,不理解也罷,隨他。
後來我聽說,局長不僅在王副局長麵前表揚我,還流露出對劉處長的不滿。這些話,劉處長全知道了,當然把我恨得咬牙切齒。局裏采納我的建議,抽調幹部下廠。劉處長第一個推薦我。我清楚他在報複,想把我推出去,眼不見,心不煩,恨不得讓我永遠回不了機關。前天下午,下廠座談會開完,局裏歡送我們。飯後打麻將,我贏了十多元錢。他冷嘲熱諷道:“宿副處長,祝賀你名利雙收。名嘛,調研報告寫得好;利嘛,贏了這麼多錢。”我忍無可忍,把麻將牌一摔,同他吵起來。
你們說,這樣活起累不累?官大半級壓死人啊!平原說羨慕我,我又該羨慕哪個?機關熬了這麼多年,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副處長。說錢,海鮮吃不起,稀飯喝不完;說權,我上邊沒人,能有啥權?不過是埋頭寫材料,眼鏡添些度數而已。但是,我不後悔,我對得住我的良心,因為我沒說套話官話,講了真話。下企業後,不管再苦再累,我想實實在在地做點事。
宿遷講完他的故事,申平原與秦家能都沒說話,沉默著。
“媽喲,各人頭上一片雲,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秦家能恨恨地罵道。
“是啊,我們都活得苦,活得累。”申平原沮喪地說:“也許,這就是生活。”
服務員走過來,說已經打烊,她們要下班了。
宿遷看表,不知不覺,已是晚上10點半。“該走了吧,頭都喝暈了。”他征詢地看著申平原。
“走。”申平原賭氣似的甩出一張百元大鈔,生硬地說:“不找了。”
宿遷與秦家能沒騎車,申平原的轎車已被堂兄開走。他們高一腳低一腳,走出鐵路招待所。
深冬的夜空,像黑沉沉的鍋底。昏暗的馬家花園路,行人寥寥。寒風從冷清的街口吹來,他們一陣寒戰,不禁拉起衣領,縮起脖子。
“我們已經夠窩囊了,再縮手縮腳的,更像烏龜。”申平原自嘲地說。他忽然挺起胸膛:“記得嗎,以前學校彙演,我們班的那首大合唱,唱的啥歌?”
宿遷凝神一想:“《我們走在大路上》。”
“對,還得過一等獎。”秦家能也想起了。
“唱!”申平原命令地說。他清清嗓子;“一、二、三,唱!”
渾厚的歌聲,頓時在寂寥的冬夜唱響。三個嗓音略帶嘶啞,但卻飽含激情:
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發鬥誌昂揚。
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神經病!”自行車鈴聲中,一個騎車人一掠即過,輕蔑地罵了一句。
“唱得好,好!”幾個路人,停步朗聲讚道。
他們三人手挽手,挺胸,昂頭,放開喉嚨,忘情地繼續唱著:
向前進!向前進!
革命氣勢不可阻擋。
向前進!向前進!
朝著勝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