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一種亙古的存在
很多人都給我描述過一種類似的感覺:麵對她,當你突然麵
對她的一瞬間,有一種力量那麼猛烈、那麼深地震撼了你。這種力量來自一座山,一種亙古的存在,中國崀山。——這也是我最真切的感覺。大約在五年前,我第一次走進這片深藏於湘西南腹地的山
野。當我沿著蜿蜒而崎嶇的山徑一步一步地爬上八角寨頂,我,我們,那天許多最終爬上了山頂的人,連臉上的汗水也來不及擦掉,頃刻間就被震驚了。眼前,八角寨,沒有我們想當然的那種山寨,卻是八座緊密相連的山峰,一下把你團團圍住了,那山峰的形狀酷似鯨背,在驚濤駭浪般的雲霧中,沉浮,出沒,如同大海中的八頭巨鯨——鯨魚鬧海。四野,那在雲霧中奔突著的,呐喊著、嘶吼著的,一座座弧形的山脊與山巒,以無與倫比的活力和曠古的激情,以鬼斧神工的造化,於天地間演繹出了一幅絕美而又絕無僅有的畫卷。
那一刻,每個人,滿臉都是驚奇的表情,驚呆了的表情。應該說,我多少是見過一些世麵的。我是一個追趕風景的人。許多年來,我幾乎跑遍了中國的名山大川。尤其在我備感
人世的疲憊與憋悶時,特別需要找一個能讓我深呼吸的地方,一個在負重與奔突中暫時可以把自己放鬆的地方。這興許就是山水和大自然對人類的意義,讓每一個幹燥的生命獲得滋潤,讓你在滾滾紅塵中尚能呼吸到一絲幹淨而清涼的空氣。然而,我不能不說,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又往往看不清真正的風景。這麼說吧,風景名勝看得多了,難免就會產生“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的審美疲勞之感。老實說,這些年,已經很少有哪一座山可以讓我產生震撼的感覺了。這種感覺隻在我麵對黃山、張家界時產生過,隻因它們是一種無可取代、不可複製的獨特存在,能帶給我們一種獨特的魅力和獨特的審美感受。而崀山,又一次把這種震撼的感覺奇跡般地帶給了我。因為她,一座山,一種亙古的存在,我更加深信不疑:一座山可以把審美推向極端的感覺,就是震撼——神秘的、神奇的、難以名狀而又絕對不與別的風景重複的震撼。
崀山,天下良山,這樣一片絕美的風景,怎麼就遲遲沒有被人發現?
追溯,一直追溯到上古的傳說,第一個發現崀山、替崀山命名的是舜帝。而我隻能又一次重述這個傳說或神話:相傳當年舜帝南巡,在地老天荒中沿著資水的上遊一路走來,一片風光迤邐的山水漸漸進入了這位中華民族人文始祖的視野。他看見了,他開始驚歎:“山之良者,崀山,崀山!”他或許也感受到了我們今天的這種震撼和震驚,才會打心眼裏發出這樣一聲由衷的讚歎。這是我們迄今能找到的關於崀山命名的唯一由來。但這不是曆史,而是一個傳說,一個神話。
我查過,崀,在一部浩瀚的《辭海》中隻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意義:“地名,在湖南新寧縣境內。”而這個很多人都不能發出正確讀音的、在現代輸入法中也難以輸入的“崀”字,以及以此命名的一片山野,在浩瀚而蒼茫的曆史中,卻似乎一直處於匿名的狀態。
舜帝之後,關於崀山的曆史幾乎是一片空白,這也讓崀山一直保存在神話傳說中。
比較確鑿的記載,從西漢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開始,那時候,朝廷在這一帶建立了一個很小的夫夷侯國。一條資江穿境而過,她的上遊叫資江,下遊也叫資江,隻有這一段,被稱為夫夷江,亦稱扶夷江,“扶夷”從“夫夷”而來。這是曆史,但隻是夫夷江的曆史,而崀山依然沉默著。夫夷江那時還不知道,她在久遠的未來將成為崀山最優美的風景之一。
將曆史翻到南宋紹興二十五年(1155),夫夷侯國早已在曆史中湮沒,在它的老地盤上,誕生了南宋版圖上的一個偏遠縣境,名曰新寧,意即“綏靖康定之後,不可不有新之寧之也。”這個古老的縣份,一直保存至今,崀山一直處於她版圖的中心地位,但關於崀山的曆史依然是一片空白。
在新寧,我采訪了不少熟知本地古籍文獻和方誌的人,但關於崀山的確鑿的文字記載卻難以覓見。勉強可以說說的,一是北宋時,中國理學的開山鼻祖、源出湖湘的湖南道縣人周敦頤曾遊曆新寧的夫夷江,並在古縣城犁頭灣石壁上題寫了“萬古堤防”四個大字。這應該是可信的曆史。夫夷江和崀山一衣帶水血脈相連,或許他泛舟於江上,也曾品味過崀山的風景。但這僅僅隻是後世入情入理的一種猜測,至少我還沒有在他的文字裏尋覓到他與崀山有關的確鑿記載。
此外,還有一位叫陳永煪的明代山水詩人,關於他的身世後人知之甚少,他留下了“夫夷勝景天成就,攝杖歸來入夢頻”的詩句,這“夫夷勝景”也許包含崀山,但畢竟不是對崀山的確指。
這就是我們今天在方誌古籍中能夠找到的勉強與崀山有關的零星文字,從嚴謹而縝密的史學意義上看,崀山是一種亙古的存在,也是一片完美的絕對空白。但這絲毫不減崀山的價值,或許,她原本就像張家界一樣,從來就是一片養在深閨人未識、遺世而獨立的絕美風景,一直在冥冥中等待著某一天被人類揭示的命運,而一旦被揭示被發現就會帶給人類源源不斷的驚奇和震撼,唯此,那一種億萬斯年鍾靈毓秀而又深藏不露的力量,才能猝不及防地一下就突破了人類想象的邊界和精神境界。就像一位偉人麵對另一片絕美的風景發出的曠世驚歎: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我是一個愛刨根問底的人。那麼,到底是誰最早發現了崀山?
我理解的這種發現,絕不同於尋常的看見。
若說看見,這裏原本就有著深厚的人文積澱,據這一地考古發掘出的新石器文化遺址,至少在四五千年前,就有人類在這裏生存。人類幾乎剛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崀山。數千年來,有一群篳路藍縷的生命,大山土生土長的兒女,在這貧瘠的山地上刀耕火種,在大山的褶疊裏苦苦求生。當人類最基本的生存也不能滿足時,眼裏永遠沒有真正的風景。他們窮其一生,隻為一碗果腹的五穀雜糧、一件遮身禦寒的衣衫而流著黑汗,而掙紮著、苦熬著,輩輩不絕,睜眼閉眼看見的,都是圍困著他們的、沒有出路的大山和堅硬的石頭。這些在大山裏封閉得太久了的山民,很少和外人來往,話很少,生怕那古怪的山牯佬口音惹人笑話。哪怕趕集,也是山牯佬湊合的熱鬧。很少有外人加入他們的熱鬧遊戲。“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這是李白詩中蘊含的另一種真理。而真正的發現,無疑比看見有一種更高層次的意義:它已不止是經過人的感官看到什麼,而是在麵對同樣一件東西時能夠感覺到以前沒有感覺到的事物或規律。崀山人開始用另一種眼光來打量崀山,是他們在這裏生存了數千年之後,是一個饑餓的民族終於可以不再為衣食犯愁的時代。崀山還是那座崀山,山民還是那些山民,但一個饑腸轆轆進山刨食的人,和一個
吃飽了肚子穿暖了身子慢慢打量著欣賞著這座山的人,看起來完
全是不一樣的,心情不一樣,眼光就不一樣。
誰先發現崀山?確切的時間早已變得模糊,誰是第一人?誰也說不清。
但有一個人,命定般的將在一瞬間而又終身難忘的震撼中和崀山結下終身不解之緣。
這個人叫王曉良。我見到他,已是2010年5月。長沙,一場暴風雨剛剛席卷南方數省,長沙城的許多條街道還浸泡在水中。但他還是從湘江西岸換乘一輛輛公交車,穿過一條條因交通阻塞而變得更複雜的街道,準時如約而至。進門時,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他身上的雨水,打濕了半個肩膀,綰起的褲腿上,還滴著水。
第一次見麵,我卻不覺得陌生,仿佛是有好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這個人五十多歲,個頭不高,看似貌不驚人,卻讓人感覺內涵深刻。我的感覺是對的,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我很快就發現這個人看事總能入木三分。
他是土生土長的新寧縣城人,縣城離崀山不過十餘裏,站在縣城裏高一點的樓頂上隨便看一眼,就能看見崀山,但他活到三十多歲,卻從未真正走進過崀山。但他必然是會走進去的,而且一下就爬上了崀山最壯美的頂峰——八角寨頂。他記得很清楚,那是1985年,那年他三十三歲,已經有相當複雜的人生經曆。三十三年來,他第一次抵達了一個讓自己的生命感到震撼的高度。沒想到,做夢也沒想到,就在離自己如此近的一個地方,甚至就在眼皮底下,竟然有這樣一派美妙絕倫的風景。
他看見的,也是我在三十年後看見的,他感覺到的那種震撼,也必將在三十年後讓我感覺到震撼。而就是這三十多年的歲月,把這個人打造成了崀山的一部活詞典。
我的問題單刀直入,誰先發現了崀山?
他微笑,卻又不假思索地說,是詩人,隻有最傑出的詩人,才能用充滿詩意的眼光,第一次發現崀山如此之美!
他這句話本身就充滿了詩意,卻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實——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抗戰期間,詩人艾青曾任教於湖南省立鄉村師範,一說是湖南衡山鄉村師範。為避戰亂,艾青隨鄉村師範遷來新寧,就是在這裏,詩人寫下了他的代表作之一《我愛這土地》:“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半個多世紀之後,當崀山風景開始為新寧人矚目時,有人想到了,詩人深愛的這片土地事實上就是崀山,而在詩人眼裏,崀山絕美的風景,在山河破碎中,無疑是祖國大好河山的一個優美象征,或許正是崀山的優美激發了詩人深沉的感情,讓他寫出了這樣深沉的詩篇。
艾青當年的學生,有的就是新寧本地人,有的一生都在新寧工作。新寧縣政府在搞崀山風光調查時,艾青當年的一位姓馬的學生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說,艾青當年還說過這樣一句話:“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山水甲桂林。”可惜,這隻是詩人隨口發出的一句讚歎,卻沒有留下任何文字。
如果艾青當年真的說過這句話,無疑讓新寧人極為振奮,但他們也極為慎重。為了求證,1986年秋天,時任新寧縣委副書記的李有春和常務副縣長林力勤遠赴京城看望詩人,並帶去了崀山風光錄像。當看到夫夷江上的將軍石時,艾青的子女有點不相信這是天生的石頭,問,這塊巨石這麼像將軍,是不是人造的?艾青連聲說:“天生的,天生的。”艾青看得很興奮,說他一直沒有忘記崀山,一生都忘不了崀山。而在求證艾青當年說過的那句話時,艾青也連連點頭,說過,說過的。他還慷慨地答應了新寧人的請求,欣然命筆,把他半個世紀前的口吟書寫為了紙墨:“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山水賽桂林。”
唯一的差別是,詩人將口吟的“甲桂林”改成了“賽桂林”。為此,詩人當時還特別強調說,賽,是比賽的意思。
現在,詩人的這幅字早已成了崀山的鎮山墨寶,更重要的還是詩人對崀山的讚美得到了無可爭辯的證實。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第一個從風景之美的意義上發現崀山的,是艾青,是一個傑出詩人的繆斯之眼。
對於崀山人,振奮之中又多少有些遺憾,詩人對崀山的由衷讚歎“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山水甲桂林”卻沒有像他的名句“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那樣迅速地傳播開,也沒有那樣深入人心,它的影響半徑,至少在崀山風景開發的最初幾年,一直局限在崀山的範圍內。誠實地說,同是湖南人,而且是一個特別愛遊曆名山大川的湖南人,我第一次聽說崀山,知道崀山在天地間的存在,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
這又與一個人有關——中國科學院院士、地窪學說和中國丹霞地貌學說的創始人陳國達先生。
1992年春天,陳國達先生應邀來崀山考察,王曉良也是當年陪同他的人之一。
一進山,老人的步履就加快了,快得你簡直看不出這是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這個以一生的生命來洞察大地秘密的老人,一直眼睜睜地看著,他和我們一樣,震撼了,震驚了,又不停地感歎,惋惜,他來得太晚了。走到天下第一巷,老人手撫著兩邊對峙的、神秘如黎明時紅霞一樣的岩壁,神情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惆悵與遺憾。他說,當初如果不是先到廣東的丹霞山而是湖南崀山,那麼世界地質史上就無丹霞地貌而隻有崀山地貌了。這並非厚此薄彼,科學,乃天下之公器,這是一個科學家最基本的良知。老人如此讚美崀山,隻因為在地球上的同類地貌中崀山比丹霞山更為奇特,更典型,這種遲到的發現,讓他心裏充滿了複雜的感覺。
那時新寧還沒有像樣的賓館,陳先生下榻在簡陋的縣政府招待所。老人看了一天的山,爬了一天的山,夜裏還興奮不已,徹夜難眠。就在招待所的便箋上,老人寫下了他對崀山的感受:“崀山風景區可以與丹霞地貌標準地丹霞山(廣東仁化)媲美,是典型的丹霞峰林地貌景觀,跟張家界比較有它的獨特的優越性。張家界的顏色是灰白,而崀山的顏色就很鮮明,是赤紅色,懸崖峭壁多,而且它們都靠得很近、很攏,形成了眾多的一線天。‘一線天’是丹霞地貌很典型的結構。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所寫的《赤壁賦》說的就是長江邊的紅崖赤壁。在崀山的扶夷江邊這樣的紅色赤壁很多很多,像丹霞山附近的花榜山壁有花有字一樣的山壁風景,崀山都具備。著名的丹霞山有個‘五馬歸巢’,那麼崀山的峽穀群就可以說萬馬奔騰了,比丹霞山更加氣勢恢宏,更加雄奇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