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我在距離賀純良一米開外的小桌上算解析幾何。
十分鍾後將試卷稀裏嘩啦揉成團,惡狠狠地丟向正橫臥在床上吃蘋果的豬頭,動作一氣嗬成宛如小日本偷襲珍珠港。
該貨顯然沒有料到我瞬間偷襲,吃了一驚,鬆開將咬未咬的口,單手抖開我苦痛的源泉,壓在豬腿上企圖擼平那些滄桑迂回的細紋,密密麻麻的字跡讓豬嘴角上挑起一絲賤笑。
看著那塊懸在母體上遲遲不肯掉落的部分蘋果肉,我很冷靜地開口,同歸於盡吧,生無可戀。
豬頭點了點豬頭,以無比輕鬆明快的語氣說,好呀好呀,黃泉路上有個伴,我也不會太寂寞。然後看了我一會兒,補充道,就是醜了點。話落食指一伸,以一種很驚訝的口氣說,臉上的痘又多了。錦上添花,真呀麼真喜慶。嘿!
我不生氣我不生氣。跟一個肉包子有什麼好氣的呢?
肉包子仍在那頭對著我這張具有革命熱情的老臉佯作端詳狀。
蘇青紅推門進來,看了我一眼,放下飯盒就走了。
我回頭向賀純良陳述,你媽的黑眼圈都掛到人中了。
豬頭垂首默默打開飯盒,臉色鐵青,其中赫然躺著一枚肉包子。
做完作業起身蹬蹬我的小短腿兒,拍拍屁股準備回家。賀純良突然問,大老槐,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我返身回去問他,真的會死?
豬頭咧嘴笑了,像一尊貢在祠堂上的祭品,說,敢情你到現在還以為我開玩笑呢。
我搖搖頭,不知道呀,先死一個給哀家看看唄。
豬頭又問,我現在是不是真的很醜?
我想了想道,是沒原來好看,配我正好。
嗯。你這人是沒什麼追求。豬頭笑。
走出醫院,我大掌拍向自己的腦門,原本想好要告訴賀純良的事一件也沒說。真是龍配豬,鳳配豬。槐槐配良豬。古人誠不欺我。
這一個星期內統共發生了三件讓我腎上腺激素分泌瞬間旺盛的事情。
首先,老房子的拆遷計劃已經實行。響應政府,為世博開路。莫胡方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內心意淫了一下閨房布局,準備把牆壁塗成粉紅色,床周圍掛一串玻璃珠子,名字都取好了,對,叫“一簾幽夢”,如果條件允許,再買一個充氣娃娃,讓它滿足一下我對有一個妹妹的幻想,過把癮之後可以送給賀純良,任憑處置。當然這些微觀作戰方案我是不會告訴肉包子的。因為我們嘲笑過彼此的設計藍圖。他說他對房子沒什麼要求,隻要在門口搞一尊擎天柱即可。
上海的黃梅天多雨潮濕,節氣一到整幢筒子樓裏都散發著一股酸黴氣,賀純良曾堅信我為了報複他偷吃了一包旺仔小饅頭而把白醋灑在他的一筐小汽車內。為了清白,我不惜拿起一輛小破車強行塞進他的嘴裏讓他自己舔。
真相大白後我們就多了一樣愛好,隔三差五窩在天井裏吃小浣熊幹脆麵幻想未來格局。而二者差距之深,實非異度空間不能形容。
我準備將這件事緩緩,等他徹底失去與病魔殊死頑抗的鬥誌後再一鼓士氣。
第二件事是唐琪和盧文浩這對“奸夫淫婦”對上眼了。當我在講台上看見那兩雙豬爪互相纏綿交握在一起時,真想變身菜刀剁了它們。我追盧文浩那是一中茶餘飯後的八卦頭條。傳聞很離譜,什麼“癡女為情棄A中”,什麼“小野鴨大戰天鵝奪美男”,要多惡心有多惡心,我將這些段子告訴賀純良時,他嗤之以鼻,說,我還孔雀東南飛十年生死兩happy呢。
既然他扮起苦大仇深,我隻能深明大義安慰他,這年頭的人活得非常壓抑,要讓他們尋求爆點,我可以犧牲,不不不,你不要覺得這很偉大,我隻是……非常享受鎂光燈下的感覺。
一個月以後,賀純良成功把到了唐琪。唐琪俗稱“一中花魁”,該女子……我不想形容。如果非要在茫茫辭海中尋求一個爆點,那我隻能說兩字,討厭。
當然,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迥然不同的,其差異程度可以類比王子與青蛙。
盧文浩很直截了當地指出,莫曉槐,你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雙手捧心,東施效顰地點頭默認。
我承認我嫉妒她。就如同我承認如果可以選擇,我還是會做莫曉槐而不是唐琪。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矛盾!第三件事是,陳芬芳從美國給我寄了一個包裹。
走進家門的時候我想,下個禮拜一定要帶到醫院和肉包子一起拆這顆糖衣炮彈。誰忘記誰是肉包子。狗不理。
Two
晚上經過客廳,發現莫胡方一個人靠著窗台抽煙。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很能幹的上海男人。即使這個家缺乏一定的雌性荷爾蒙(賀純良說我嚴重缺乏的物質),也並不妨礙他在上班之餘將後勤搞得活色生香。
此刻他抬頭,四十五度仰望星空。某一程度來說,作為一個年近半百,銀行存款不足五萬,十年前老婆跟洋鬼子一躍太平洋的食堂燒菜師傅,做這種文藝舉動讓我很幻滅。我一直覺得那些憂愁和寂寞隻屬於高富帥。
莫胡方看到我,咳了一聲說,姑娘,跟你商量個事。
在幼年時代,我非常害怕聽到莫胡方說這句話,因為後麵往往跟著這樣一句話:爸爸要出去一會兒,飯給你準備好了,食堂裏帶的。
那些萬年不變浸在油中的剩菜,最後的歸宿都是抽水馬桶。
直到我把自己餓出了胃潰瘍胃炎胃竇炎,莫胡方才老老實實待在家中研究起了三餐。
賀純良對我這一自殘行為用六個字評價,自作孽不可活。多年後的我,在大學裏卻老老實實一心埋頭食堂飯,歲月是把殺豬刀,委實諷刺。
這一次,我想說,老頭,你放心出去廝混吧,我一定把那些菜都吃完,反正都是你燒的嘛。我不會告訴領導你在家的水準和工作成果有多麼天涯海角。
可莫胡方說,曉槐,爸爸想借五萬塊錢給你蔣阿姨。
蔣阿姨?who啊?
看我一臉迷茫的表情,莫胡方的臉不自覺地紅了一下,小聲說,就是上次給你買羽絨服的阿姨。
我冷笑,一件羽絨服要五萬塊。大鵬鳥的毛啊靠!後一句沒說出口。
走進房,拉上簾子,我從櫃子裏掏出那件波司登的土黃色羽絨服,扔在地上踩了兩腳。還不解氣,準備明天一並帶給肉包子,讓他噴點肉油上去。回頭看見陳芬芳的包裹靜靜杵在桌腳,我怒氣更甚,朝它大吼,看屁啊!
第二天來到學校。盧文浩在體育課上把我叫到了我們第一次約會親嘴兒的地方。想當年,我和賀純良合計了半天,一致認為初戀要慎重,於是我特地遊走校園,找到了一方人間勝景——校後門麵對臭水浜的一棵老槐樹。樹下定情,非常有傳統氣息,與我的名字又呼應。
而當這個我愛慕五年之久,甚至為了他放棄A中的男孩一臉欠揍,哦不,一臉歉意地站在我麵前,我隻希望樹神顯靈,砸死他吧砸死他吧……循環默念一百遍。
盧文浩說,你真的很可愛,可我一直都把你當妹妹。對不起。
我努力記住他每一個表情,因為我要繪聲繪色地學給肉包子看,讓肉包子惡毒地詛咒他。
隨手撩了撩新剪……壞的劉海,我努力讓聲音平靜,說,沒什麼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幾年後我在網上看到這樣一句話:誰年輕的時候不曾愛過幾個人渣。於是我瞬間想到當年這張醜陋的臉。
盧文浩拉住我的手腕,我皺眉,他沉悶的聲音傳來,別傷害唐琪,推優的事情你們公平競爭好嗎?
我操!你有病啊,她一個校長親閨女你怕我給她穿小鞋啊!
用力摁下腦袋上暴起的青筋,忍不住爆粗口。
真想讓奧特曼把這對貨扛出地球。
轉身之際,唐琪站在十米開外。長黑發,白襯衣,藍布裙,眉如遠黛。我想,怪不得肉包子也難逃此劫,實在是段位太高。
唐琪將手中信封交給我,我瞥了她一眼,快速走了。
快速走的原因是非常想看這封信。
我承認我不是什麼君子。我是小人。小人中的小女子。更小人。
信的內容很簡單,無非是讓肉包子好好養病,感情之事隻字未提。那一行行清秀雋永的字跡,如一把把火烙燙在胸口,鮮血淋漓,溝壑交錯,痕跡再不消。
我想我知道賀純良為什麼追求唐琪,他聖母一般滿足我瑪麗蘇的幻想,犧牲小我,奔入地獄,急勁之風帶倒一片彩旗。是的,當年的賀純良,板寸頭,桃花眼,棱角分明,要不是最後時刻我良心發現,他真的會按照要求修一個劍眉入鬢。
他以為我此生非盧文浩不嫁,便將他心尖上的女子收入囊中。
一個喪權辱國,一個苟且偷生。
那本該是很義氣的戲碼,偏偏上天不得安生,硬要搞一出反轉劇顛覆世人價值觀,獲取收視率,提高信仰度。
英雄戰死沙場。小人光芒萬丈。
Three
推門而入的時候,蘇青紅在給肉包子削蘋果。
她看了我一眼,將蘋果一切二,遞給我半個,轉身就走。
賀純良斜睨了我一眼,大字型躺在床上,問,你怎麼吃個蘋果像吃屎一樣?
我笑了笑,直奔主題,姐姐給你說三件事。第一,莫胡方在搞對象;第二,盧文浩那個崽子跟老娘分手了;第三,陳芬芳讓我去美國讀書。
肉包子的臉抽了一抽。露餡了。
病房裏的空氣如同被下了結界,刀槍不入,暗潮湧動。賀純良吃完了蘋果,吐出一個小核,從兜裏掏出一塊方格子手絹,往嘴上抹了一抹。
賀純良其實有輕微潔癖。很難想象一個大男人做任何事都要往衣服上套兩個袖筒是出於什麼心態。他會每隔一星期替我理書桌,原因是怕我桌子底下的蟑螂潛入非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