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婚》原創作品
作者:海藍清
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了,總是想起。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個蘇州同鄉約我在觀前街唯一的一個咖啡館裏見麵,當我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隻見一個穿著一身筆挺軍裝的年輕人,從不遠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向我走過來,他穿的服裝就是與眾不同的部隊官服。我當時見到的這個人,精神有些沮喪,隻見他的左手臂彎裏有一個洗舊了的,發毛的黑袖套,顯然這是在帶喪服孝,我指指他的黑袖套,欲言又止。他用一種要哭出來的聲音說:“見到你,就會想起她,因為你的長相很象她,這個袖套是為她而帶。”我有些迷惑,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帶孝紀念的人跟我又有什麼關係?隻聽他繼續說著:“她是你的表妹。”我的表妹很多,都很年輕,不可能的,我有些緊張,更不明白,他接著又說:“是英子。已經一年多了。”聽到此話,我直直地站在那裏,我被他嚇住了。姑姑有四個女兒,英子是我姑姑的第三個女兒,因為我長期在城裏生活,對於鄉下的表親,已經很少來往,但是,要把這黑袖套和我的表妹聯係起來,讓我無論如何不相信,也不願相信,這簡直有點是惡作劇的味道,但看對方的神色,讓我不得不相信,這事是真的。我向他質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會這樣?”這位軍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向我倒出了所有的經過。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直流行著一句話:“六十年代攀工人,七十年代攀軍人”這句話的意思是農村姑娘要脫離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在六十年代得找一個城市戶口的工人作對象,將來嫁過去,沒有戶口限製,工作、吃、穿,國家都有安排,日子自然好過農村;七十年代,戶籍嚴格控製,不能隨便遷移,七十年代的姑娘得找軍人作對象,當然這個軍人得是個軍官,將來可以隨軍,以後就是官太太了,吃穿不愁。後來人們又增加了一個“八十年代盼自己”這句話。八十年代,國家已經恢複高考,農村姑娘可以通過高考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因為國家安排大學生工作。英子是我的表妹,她的青年時代就在八十年代,可是她沒有能讀高中,所以不存在考大學的希望。
英子十六歲初中畢業,回家務農。農村已經實行包產到戶了,父母正好增加了一個勞動力,於是女孩閑時在大隊辦的廠裏工作,忙時回家幫父母做點農活,這樣既有工資又不誤農活的日子讓她的父母很是滿足。可是女孩一天天地在長大,按照當時農村的習慣這時應該為孩子攀一門小親了,就是要通過媒婆為女孩作一個婚約。然後女孩的男方要把女孩請到家裏,並宴請所有的親戚,然後所有的親戚要給女孩一份賀禮,表示男方的親戚們都承認了你這個女孩將來就是這家的媳婦。女方也一樣要做同樣的那番手續。以後,即使不到合法結婚年齡,男女雙方也就可以像親戚一樣來往。
宏明在一個部隊當兵,他跟英子是同村的,小名叫他宏,他們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隻是後來宏明考上了高中,最後沒考上大學,後來就去當了兵。高中生去當兵在當時是很少的,當然,到了部隊也是很希奇的,部隊領導多少能夠看重一些。這邊農村的父母認為,既然孩子沒考上大學,那趕緊給孩子說門親事,這關係傳宗接代的大事,不能耽擱。於是通過媒婆,宏明的父母很快把那門親事給定了下來,女方就是英子。英子對宏,當時談不上有沒有感情,隻覺得找了個參軍的,不錯,要是有機會提幹更好,英子的父母,可能也包括英子在內,開始做起了隨軍的夢。
宏的父母寫信告訴宏,說為他物色了一位姑娘,並把英子的照片寄給了宏。
有一年的春節,宏從部隊探親回家,父母就趁著孩子探親的假期,在村上為宏和英子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儀式。宏覺得英子是個漂亮溫順的姑娘,反正自己考不上大學了,這樣的姑娘和自己很般配,在那些日子裏,兩人手拉著手在村裏的小道上走進走出,閑著的年輕人很是羨慕。
宏,有一米八的身高,筆挺的軍裝,雖然穿的是士兵服裝,但不改他的英俊瀟灑之氣概,方臉大耳的形象,如果應了老話,這小子將來一定會飛黃騰達。
英子是一米六八的個子,在農村絕對是百裏挑一的身材。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蘇州的柔水,蘇州溫柔軟綿的大地養育了美麗的英子。雖然英子長在農村,可是她有城裏人都會羨慕的皮膚,還有她那張圓圓的臉蛋,笑起來似一朵好看的玫瑰。
雙方隆重的儀式過後,各自回到自己原來的崗位。宏告別父母,告別剛定下的女朋友回部隊,回到在青海的部隊,英子有點戀戀不舍的,宏也是懷著一種朦朧的對異性的好感,開始了他們的鴻雁傳情。從此,英子父母也包括英子,從內心希望宏能被部隊提幹。隨著時間的推移,青春女子很容易地真正進入了感情世界。
訂婚以來,一晃兩年了,宏在部隊得到了一次可以參加部隊高考的機會。在部隊參加高考意味著考入軍校,以後從軍校出來就是排長,將來是吃皇糧的國家幹部。
開始參加高考複習,宏就去信告訴了英子,說近來要參加高考沒時間寫信了,但是看得出很開心很興奮。英子回信鼓勵他認真複習,家裏的父母和兩畝地有自己照顧,不用他擔心。蘇州的五月麥子要割了,六月是插秧的季節,宏的父母六十多了,兩個姐姐出嫁了,平時全靠英子去幫忙,這個農忙英子的姐姐還有英子的父母都去幫忙了,宏的父母很是不好意思,買了豬肉,要他們一家子來吃,結果英子的父親也弄了一些菜,兩家人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
農忙過了一段時間了,英子猜想宏的高考也應該有結果了,於是她寫信去問候。
可是英子左等右等,也沒有等來回信,於是一次次地寫了寄往青海。一連去了三封信都沒有回音。於是她急了,她擔心宏是否去高原執行任務了,還是因為沒有考上軍校,心情不好,所以沒給她回信。她急急地找到宏的姐姐,宏的姐姐支支吾吾,一會兒說不清楚,她們也沒接到宏的來信,一會兒說,可能在高山區接受任務,沒時間給你去信。英子疑惑著,她猶如斷了線的風箏。
八十年代,不是現在,可以打手機。她一邊照顧宏的父母,一邊繼續等待宏的來信。可是,過了兩天,宏的姐姐就把宏的父母接走了,他們對英子說:“父母需要散散心,我們把父母接去也是為了讓你英子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
一個月後,宏,終於來信了,英子拿著他的信,開心地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可是信很短,宏告訴她自己考上了軍校,但暫時他還沒離開部隊,要等九月份,因為部隊有很多宣傳材料要他去幫忙寫,所以沒時間給她去信了。沒有問候,沒有以前的溫柔言語,也沒有問起他的父母。
這封信,讓英子有一種感覺。戀愛的女人對感情也許特別敏感,從空氣中都能嗅出變化的氣味,感覺告訴她,宏正有所變化,但是變在什麼地方,她也說不明白,隻是一種感覺而已,她決定去部隊看一看並且馬上寫信給宏,說很想去西寧看看。
在發出信的第四天,英子和她的母親收拾了一些替換的衣服就上路了。他們由蘇州鄉下乘公交去城裏,然後換乘火車。母親是看女兒最近的臉色不太好,一聽女兒說要去部隊看望宏,不敢勸她,但是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出門。母親知道女兒最遠不過是到過蘇州城裏,現在一個人隻身要去遠在邊疆的西寧,她是一萬個不放心的,所以固執地要陪女兒去,再看女兒的臉色,萬一半路上有個頭痛鬧熱的該如何是好,所以母親跟著英子上了火車。
鐵道線上的火車飛快地向青海的西寧城奔去,英子的心潮如這趟火車,起起伏伏,兩年的戀愛就在眼前。
車窗外,江南的水稻田裏,秧苗鬱鬱蔥綠,仿佛看見自己三個月前彎腰在那田野裏插秧,隔壁田埂上一個老伯擔著一擔秧苗扭動著扁擔,扁擔發出“嘎吱嘎吱”地響來,老伯還嘻嘻哈哈地跟她開玩笑說:“宏有沒有來信呀,什麼時候複員什麼時候結婚呀?”;一會兒英子的眼前又是熱鬧非凡的訂婚儀式,賓朋舉杯碰杯,宏當著眾多親戚的麵,對著英子,信誓旦旦地舉杯說:海枯石爛永不變心,然後是一抬頭一飲而盡;一會兒英子的眼前又看見宏牽著自己的手,漫步在蘇州城的拙政園裏,他們來到荷花池邊請旁邊的遊客幫忙拿起照相機,宏和英子站在一起,宏要英子靠自己近一點,後來索性一把把英子攔過去,羞得英子臉一下子緋紅,然後隻聽相機哢嚓一聲;在獅子林裏,宏突然一閃不見了,躲進了旁邊的假山裏,讓英子一陣急找,當英子匆匆探進假山時,被宏迎麵抱住,讓自己第一次心潮澎湃。……
英子想到這裏,有一絲甜意掛在嘴邊,但是眼睛一直望著窗外,人一動不動。母親走過去輕輕地推了推女兒的肩膀,女兒轉過頭來溫和地望了一眼母親。母親遞給她一杯水,英子好像連拿水杯的力氣都沒有,或者看上去根本就是不願喝。隻見英子輕輕地搖了搖頭。母親心痛地說:“看你,你知道不?你已經三頓沒吃沒喝了,虧你平時身體好,你再這樣下去撐不住的,快吃點東西吧。”把水杯放在了英子的麵前,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塊麵包遞給她。英子懶懶地接過去,但是沒有放到嘴裏,她隻是把麵包捏在手心裏,手擱在桌上,低著頭看著那塊麵包。
母親是標準的鄉下人,沒有受過一天的文化教育,沒出門的前幾天她已經猜出了一個大概,因為她好長時間沒聽女兒說起宏,也沒看到女兒收到過任何郵件,她憋了好幾天的情緒,今天說什麼也憋不住了。她突然拉起了嗓門說:“什麼東西,他以為自己考上軍校就是高人一等了啊。”她的大嗓門讓周圍的乘客都抬起頭向這邊張望,她的女兒也抬起頭,對著她虎虎地說,“媽,你輕點好嗎!人家都在看你了。”於是,英子的母親扣緊喉嚨低低地嘟噥著,“我看就是這麼回事,我還以為他是個高中生,有些水平,才同意了這門親事,現在看來是我估計錯了,他以前是為了要你幫他們家的忙,才要你做他對象的,現在他是城裏人了,他馬上是軍官了,以後吃皇糧了,他想甩你了。我的女兒也不是好欺負的,待會兒見了他,看我不好好地說說他。”“媽,你不要瞎摻和了,我想睡會兒。”英子說著,把麵包往母親的包裏一放,斜著身子靠起後背眯起眼睛。“可是你總得吃點吧。”英子對母親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