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風 (1 / 3)

青州府,雲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嫋繞。

十數張案桌後坐著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眯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的楚楚身姿,正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檀木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衝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不時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喚聲,“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汙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酒便罰酒。”他一手摟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細腰上,另一隻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麼?”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幹淨。孟良半閉著眼睛,一隻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依著青州慣例,雲榭台的右角是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如流水泄出,嫋嫋間盈滿整個房間。此時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撚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睛,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上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少女不答,隻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麵香豔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麼?”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夥兒心裏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孟良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隻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楚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撚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裏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歎氣道:“這可怎麼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麼這麼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因沒見過大世麵,隻低著頭,大約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隻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發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隻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隻覺得主位上的人麵容模糊。按著規矩,她臉上塗著厚厚的白色麵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麼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並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眯起,卻隻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後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複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曆曆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深吸了一口氣,撫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入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麵,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湧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虎豹騎統帥孟良悍不畏死,衝上城牆,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發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隻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隻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歎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麼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隻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麼了?”嘟囔之間,他並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有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賠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隻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麵脂洗去。”侍女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製著沒有出聲,隻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麵。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撲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波波蕩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後哐當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隻能隱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雲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的身子開始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於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發,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湧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麵前?”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湧,終於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麼?”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嗬,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麵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發被掠起,頸處微涼。

侍衛的身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願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於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隻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麵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裏,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此時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幹淨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隻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洛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於吳楚之地,卻被天下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複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發,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麼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醜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隻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洮地的急報到了。”

天色月色更明,隻是因為初起,江載初神色間還略帶慵懶,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裏,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著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雲風塵仆仆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彼此情誼深厚,如同親兄弟。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雲便是副將。而後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洮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動手……然後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洮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雲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麵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朝廷會答應冊封麼?”

江載初不答,片刻後,反問道:“你說呢?”

景雲愕然,“你這是問我麼?”

屏障之後,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麼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雲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裏?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隻是他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朝廷會不會答應冊封新洮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後,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隻是衣衫樸素,並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發出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雲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隻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並不曾抬起頭來,隻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曆。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雲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雲心下雖好奇,卻也隻能轉身道:“景雲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他。”

那聲音令景雲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郡主?”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雲急欲知曉,抬頭問道,“真的是她?”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發隻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閑閑道:“景雲你想知道麼?”

景雲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淨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淨澈如水,隻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雲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發。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閑閑喊了聲:“住手。”

景雲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泛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雲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雲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雲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個接著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雲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隻是要看,為什麼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洮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隻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裏,還有商榷的餘地麼?”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粘稠的液體沾濕衣襟,身上白裳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洮侯,韓維桑自願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無聲一笑:“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將長風城獻給將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洛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麵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江載初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江載初走到維桑麵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洮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洮侯,我也提兵把洮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於你,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鬆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牆,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紮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肉體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於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湧般湧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雲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嗬嗬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裏,侍從們低著頭,仿佛她並不存在。她有些茫然地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隻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麼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雲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叩了叩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雲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隻淺淺道:“景雲,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隻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雲,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我已經問過了,是老琴師收留她,於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裏,卻還是來了,你信她隻是報恩?”

景雲雙眉一蹙,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借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雲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麵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楊林想要廢洮侯,她必然早已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洮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洮侯了,隻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麼?”景雲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意態安靜地看著景雲,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景雲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衝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隻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拚殺,一寸甲,一寸土才拚來如今的吳楚之地。

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雲,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雲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終於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布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並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隻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

高城破,萬古枯,江載初一直在尋找一個能令絕大部分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雲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麵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牆高百尺,洛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雲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後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仿佛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粘稠的熱血。

翌日醒來時,窗外的日光已經刺眼。維桑隻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又從懷裏摸出了一枚藥丸,一仰頭吃了下去。伸手摸摸嘴唇,上邊的唇皮已經幹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她又慢慢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隻是未曾包紮,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

她估摸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隻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後,請去麵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身體的戰栗,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發,最後勉力結了一個發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女:“怎麼樣?”

“奴婢看著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後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後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麼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麵前,柔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麼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仿佛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隱隱帶著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麼?”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紮,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你對她做什麼了?”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並未做什麼。”

他不語,隻是鬆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隻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致的替他理著長發,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她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後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著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發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隻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她幹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隱約覺得一陣涼風卷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將軍,立刻掙紮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並不讓她起來,隻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閑閑夾著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洮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讓人千裏加急送至洮地。楊林收到後,知道洮侯背後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隻是望著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麵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著她的側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繼續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裏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麵圍山,你指的東麵,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隻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仿佛見到長風城外山巒起伏,鬆濤陣陣。可如此天力,隻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著她重重往後倒了下去。

屋內忽而變得安靜。隻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著她膻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麼?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將她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紮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發貼在了鬢邊,那副掙紮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身子,抬步走向後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隻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隻是噩夢。

維桑隻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藥,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藥汁吞咽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裏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雲,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雲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雲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麼?”維桑動作頓了頓,麵無表情道。

景雲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雲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並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並不回答。

景雲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雲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雲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後,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後,便到了王府西苑。景雲並不看身邊少女,隻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隻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畫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鬆?”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鬆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著鵝黃色及胸裙,梳著雲鬢,站起身嬌嗔道:“將軍,後苑你怎麼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雲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賬下謀士。”

維桑抬眸,望著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隻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吧。”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累累,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將軍身上淺淺一撩,轉身離開。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幹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隻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複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麼?”景雲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並不理他,隻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錦州的都江堰?”

江載初麵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處遊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築的麼?”

景雲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麼?”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隻淡淡道:“景雲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築都江堰,為將岷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麵色卻漸漸凝重。顯然,隻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幹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眯,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成饑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饑,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後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麼?”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隻覺得下頜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隻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仿佛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隻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隻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麼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她快死了。”景雲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麼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態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鬆了鬆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後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夥召至賬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仿佛暴風雨後露出一方明淨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雲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衝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麼?”

“這三年,你在哪裏?”他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洮侯自立。我迫於無奈,便隻能自投羅網,來求將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並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於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頜,緩緩重複一遍。

“是。”

“那麼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麵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隻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隻剩一抹殘酷之色。

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歎口氣道,“姑娘,怎得這麼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後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色液體的鮮血又湧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隻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隻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隻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淨了淨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麼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麼表情,隻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麼?”

薄姬帶著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隻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裏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裏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著一動不動,卻隻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