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勢依舊不止。
元正域在踏出府門時,意味深長地望了望天。
這連綿不絕的大雨,在已入秋的時節顯得格外不尋常。他已密令鴻雁衛加強對渭須河兩岸城防往來信函的呈報力度,也著令杜孟哲暗點兵馬、儲蓄糧草,以備不時之需。
希望我做的都是徒勞之功。
他嗟歎一聲,隨即搓了搓手,利落躍上白馬,精神抖擻地往柏楊禦都而去。
禦殿裏人格外齊整。
元正域隨意掃視了一眼,除了閆羲該來的都來了。
申相傲然地立於他對麵,微仰起頭,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他的身側站立著一臉頹然的彭遊。彭遊並不怕申相告禦狀,他也不會逃避責任,畢竟是自己的冒失才犯下如此大錯。他隻是覺得很對不起申家小姐。
其餘大臣均一副興味的樣子,望著殿前站的三個人。彭遊弄傷申諾一事,除了元正域知道得遲以外,其餘大臣均是事發即知,對積怨已深的兩位權貴如何解決此事早就議論紛紛,甚至有好事者竟然出了錢做起了賭局。如今見申相拉著彭遊上了禦殿,顯然是告起了禦狀,大臣們一個兩個交頭接耳起來,一個個突然變得賊眉鼠眼。
“皇上駕到——!太後娘娘駕到——!”
聞言,眾臣連忙跪地三聲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山呼聲中,小皇帝坐正龍椅,閆太後也在珠簾後安坐。
朝會正式開始。
“眾愛卿平身。”小皇帝端端正正地說著,待看到元正域時,顯得格外開心。
“皇叔,看見你回來,真是令朕欣慰。”
申相聞言微微變了臉色,元正域瞥了他一眼,含笑對上答道:“勞聖上掛心了,正域慚愧。”
閆太後笑盈盈地接口道:“皇上,何止是睿親王,連申相也病愈歸來了呢……”話還沒說完,就被申相氣急敗壞地打斷了。
“太後娘娘此言差矣,老臣並非病愈歸來,而是迫不得已,拖著這殘軀病體,上禦殿找皇上找娘娘,為老臣……為老臣的女兒叫屈呐,嗬、嗬、嗬……”申相越說越傷心,說到最後完全是聲淚俱下,涕淚交縱。
閆太後心知肚明,元正域也猜得一二,彭遊則任聽發落,眾大臣完全是看好戲的,小皇帝卻還蒙在鼓裏不知情。盡管閆太後昨日讓他發了道聖旨宣召睿親王上早朝,卻並未告知他所謂何事,是以他納悶地問道:“申相,您,您這是遇到了何事呀?”
申相撩起衣袍,激動地跪於地上:“皇上!老臣有一女,年方十八,待字閨中,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階段。如今卻被彭遊將軍毀了容、破了相,一生皆毀啊——!老臣此刻別無他想,隻求聖上為老臣女兒做主!”說完,“嘭、嘭、嘭”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他畢竟年事已高,此番一弄,頓時人犯起了迷糊。
“哎呀,魏平快扶著,再搬個椅子給申相坐。”閆太後眼疾嘴利,見勢不好,忙吩咐道。魏平慌忙奔過去攙扶起申相,小太監們搬來靠椅,眾人小心翼翼地將申相扶坐於椅上。
“哎……哎……,謝娘娘……”申相靠著椅子虛弱地向閆太後答了個禮。
龍椅上,小皇帝卻犯了難。彭遊是睿親王的人,要罰彭遊連他自己都不太願意。可申相畢竟是三朝元老,是先皇的舅舅,也是自個兒的舅爺,這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如今幫誰都難,不由是萬分躊躇,百般不願。
閆太後瞥了眼自己兒子,見他麵露難色,心知他過不了內心的坎,於是撩開了他,自己來處理此事。
“彭將軍,申相說的,可有偏差?”閆太後首先問的是彭遊。
彭遊頓時覺得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
他緩緩走到大殿中央,沉穩地行禮,大聲答道:“回娘娘的話,申相說的句句屬實,沒有絲毫偏差。”
“哦?那你是承認此罪咯。你該明白,容貌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情,更何況是我們代國堂堂左相的嫡女。”閆太後循循善誘著。
“是,末將明白。是末將冒失、魯莽,一時失手誤傷了申小姐,才釀此大錯。無論如何末將願意承擔任何懲罰。”彭遊豪邁地握拳單膝跪地。“請聖上和太後娘娘責罰。”
一時卻沒人再言語。
春初受意上前撩開珠簾,閆太後起身緩緩走出,卻徑直去了偏殿。春初卻走到元正域身畔耳語道:“娘娘請王爺偏殿敘話。”
一直默默無語、若有所思的元正域恍悟般朝春初點點頭,向小皇帝告了罪即往偏殿而去,留下身後一堆人在禦殿裏幹瞪眼。
偏殿裏,閆太後正觀賞著雨景。她心情貌似不錯,嘴角咧出很好看的弧度,似乎這漫天無休止的雨並沒有成為她的煩惱。
“娘娘。”
聽到身後溫和的男聲,閆太後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完美,卻在轉過身的刹那斂容恢複了嚴肅端莊的常態。
“趙大人的事,還請姐夫節哀啊。”
元正域內心一動,自小牽絆起來的糾葛,如今竟成了人人都能對付他的手段了?
他不動聲色地淡淡答道:“娘娘喚微臣來隻為此事?”
閆太後見他如此冷淡,心裏一驚卻也不慌亂,當下掩飾過去,強笑道:“當然不是,隻是事發後一直未見到姐夫,想問聲好罷了。”
元正域隻沉默著走到窗口,學著她看起了雨景。
閆太後咬著銀牙,麵色有點不平,嘴裏卻不急不緩地說道:“這些日子你不在也無大事發生,隻是收到了通關文書,瀾滄有使者不日將抵達柏楊城。”
元正域聽了,略為詫異:“瀾滄這時候來使者?”
閆太後嫣然一笑:“代滅陳都多少時日了,才來?哀家還覺得遲呢?”
元正域卻不似閆太後想得這般輕易。瀾滄依仗高聳入雲的雪山為天然屏障,從不主動與雪山外的諸國進行國事往來,數代以來其不連縱也不合橫,隻怡然自得的獨居一方。
這使者來得蹊蹺。
似看出元正域心思,閆太後又說道:“姐夫放心,那些大臣們鬼精鬼精的,早就把通關文書驗了個低朝天,是真貨無疑。想必是陳亡以後,那瀾滄有了兔死狐悲之感,怕下一個覆滅的是他們,如今才肯派出使者來。”
元正域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滿腔心事卻沒再說話。
輕輕舒了口氣,閆太後心存僥幸地望著他,嘴角露出一縷頗得意的笑容。
二人靜默了片刻,聞雨聲見雨落,享受了一刻的寧靜。
閆太後終遲疑地說回大殿的事:“姐夫,申相來過大翊宮。”
“哦?他要為他女兒討要什麼?彭遊的性命?還是郡主的名分?”元正域不以為然,輕蔑地回道。
“是名分,但不是郡主的名分,而是彭夫人的名分。”
閆太後說得極慢,她有意要放大這句話的震撼效果。果不其然,最後一個字剛剛落地,元正域震驚得“唰”轉過身來,對著她卻說不出來話,似還在回味方才耳朵捕捉到的是哪種信息。
“起初,哀家也以為是聽錯了,簡直太荒謬了。細問下竟是那丫頭自個兒的主意。這可不得了哇,這得有多大的決心在裏麵呐。”閆太後開始推波助瀾。
好半晌,元正域才理出一句話:“你是說,申家小姐要嫁給彭遊?”
“嗯,而且既然是申相的嫡女就必然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閆太後一針見血,又補充了一句。
一掌拍在窗棱上,元正域內心極為焦灼,這真是他從未遇到過的難題。
“姐夫,你我都明白此事的症結所在,也都知道彭將軍的為人如何,要想圓滿解決此事難度頗大。然而畢竟是他犯錯在先,申小姐提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並不過分,倘若我們給不了一個滿意的答複,申相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他畢竟為官數十年,門生遍天下啊。”閆太後分析起形勢,努力說服著元正域。
“那又如何,我豈能怕了他?”元正域負氣地甩袖,憤憤不平。
“哼。”閆太後冷哼道:“你是赫赫有名的戰鬼自然不怕。我們孤兒寡母卻是怕的,先皇剛過世時那無助的感覺,哀家和皇兒再也不想經曆了。王爺,如今天下盡歸代,正是弘揚維善固國本的時候,你希望看到你的努力、你的拚搏有人來破壞、來毀滅嗎?再說了,這祖宗的基業可不是你負氣的鬥場。”談及往事,閆太後竟觸景傷情,一時頗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