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黎到C城沒有直飛的航班,我選擇飛到北京,然後從北京乘火車。老黃問我為什麼不在北京轉機,我想了一會兒說,大概是近鄉情更怯吧,我需要火車上的七個小時做心理建設。
哎呦,喝了幾年洋顏料還長學問了,會背古詩了呢!老黃在電話那端揶揄我。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像他這樣為老不尊的人也能一輩子為人師表?
飛機上11個小時,在北京耽擱4個小時,火車上7個小時,我已經連續二十多個小時不眠不休。伴隨著汽笛轟鳴,火車緩緩駛進C城,我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致一幕幕閃過,大腦中的神經越繃越緊,原有的一絲疲憊之感蕩然無存。
闊別五年,我終於回到了故鄉。
出站的人群一律腳步匆匆,我拖著行李箱緩步向前,落在所有人身後,成為最不協調的畫麵。
身邊有久別重逢的情侶,激動地擁抱著轉圈。我停下腳步,豔羨地看著他們。新修建的火車站龐大得無邊無際,玻璃牆壁和仿大理石地麵互相映射,襯得周圍的一切都明晃晃的。我看到很多個自己的影子,每一個都是那麼孤單落寞。
然後,我忽然就後悔了。盡管我曾經在這座城市生活過二十四年,但是,這裏沒有人歡迎我,我愛的人還在恨我。我是不應該回來的。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裏隻想著應該盡快離開這裏,猶豫著是去買火車票還是飛機票。
“請問,您是艾柔老師嗎?”耳邊突然出現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我從混沌空茫中回過神來,發現身邊站著一個精幹的小夥子。
我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我是艾柔。”
小夥子臉上蕩開笑意,“可算把您找著了,我在出站口等了半天,看見人都走光了您還沒出來,還以為自己記錯車次了。”他一邊說話一邊拉住我的行李箱就往外走。
我隻好緊跟著他,剛才一瞬間萌發的悔意被硬生生地壓了下去。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似乎仍然做不了自己的主。
“我是九凡策展公司的小盧,主要負責您這次畫展的聯絡工作,有什麼事兒您都可以直接跟我聯係。”小盧已經把我的行李放進汽車後備箱,我隻好笑著對他說謝謝。
黑色帕薩特駛出火車站停車場,溶進馬路的車流中,成為城市裏最不起眼的一個細胞。
“艾老師,您本人比照片還要漂亮,我剛才從遠處一眼就把您認出來了。”小盧的健談讓我有點兒招架不住,於是點頭微笑後就扭頭看向窗外。
經過市中心時,一棟高聳的建築躍入我的眼中,最後一線夕陽映射在玻璃幕牆上,散發出魅惑迷離的光暈。
我按下車窗,怔怔地看著那棟樓。小盧見我似乎對那棟樓感興趣,熱心地介紹道:“這是天商大廈,是咱們C城數一數二的大企業,據說前幾年差點兒破產,現在好像發展得還不錯。”
說話間,天商大廈已被疾馳的汽車拋在身後。我關上車窗,癱靠在座椅上,二十多個小時不眠不休的疲憊好像突然全部襲來。我再沒有一絲力氣。
回國之前,老黃曾經問過我會不會後悔回來,我說不會。
的確,我曾經做過一些令自己悔之晚矣的事情,但是這一次,不會。
在火車站時,我有過一瞬間的迷茫,但也許隻是被身邊的人和事觸動,產生了片刻非理智的情緒。當理智回來後,我仍然選擇留下來。沒辦法,誰讓藝術家都是敏感的呢。
夜不成寐在意料之中,上一次睡夠八小時好像已經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了。按照策展公司的日程安排,今天上午我要跟他們一起開個碰頭會,商量畫展的細節問題,下午準備召開一個媒體見麵會。
雖然九凡策展公司的辦公地點距我入住的酒店並不太遠,小盧還是一早就到酒店來接我。在我生活過二十四年的故鄉,現在時刻陪在我身邊的竟然隻是一個初次謀麵的陌生人。說起來讓人情何以堪?
出了酒店門口後,我問小盧附近哪裏能找到郵筒。小盧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似乎不知道我問的是個什麼物件。
這一刻,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跟九零後的確存在代溝。我向他解釋,就是那種立在馬路旁邊的鐵箱子,可以把信投在裏麵,等著郵局的人來取走寄出。
一直在我麵前謙卑恭敬的小盧終於露出了傲嬌的笑容:“那玩意兒早被淘汰了,現在誰還寄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