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昭說了一大段話,每一個字都毫無疑問的是在說,穆東峰和吳鈞天、甚至餘晟鷹,他們三個心照不宣的演了一出戲。“紫荊教看似吃了虧,但我卻猜得到,餘晟鷹也想捧一下雲台宗,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徹底把玉龍教拉出武林,全真教的事兒全真教處理,誰也別想借由武林節外生枝。”他接著道:“既然自己不能一步登天,那就幹脆也別讓玉龍教向前邁步,虧得是吳廣樂喜歡原地踏步,這保安也會內訌啊,日子還長著呢……”
所有人噤若寒蟬,說不上來半句話。蘇昭分析的透徹極了,也同樣,或許根本就是在演戲的玉龍教和紫荊教騙了一整個武林,甚至朝廷和儒門。“我說完了,這件事其實礙不著我們儒家人甚麼事兒,但吳廣樂的腦瓜子啊,代表的可是道門六聖,而不是他一枝獨秀。”
有人故作深沉。“道門六聖就是因為藏得太深,才需要兩個根本就瞞不住身份的人來壓住這風口浪尖,其他四個人,恐怕才是最可怕的!”
然而,那蘇昭卻是驟然橫眉冷對,一掌拍向桌案。
“此番不過是墨家內亂之事,你們一個一個都是蠢材!”
眾人又宛如晴天霹靂,看著變臉如戲法的蘇昭,原來他方才一直都在忍著,直到確認他們智不如人之後,這才放了心的發起了火來。“但我更失望的是,墨家內亂,竟然亂的這麼沒有格調,用坑外人來比拚高下,他們這是怎麼了!”蘇昭一把抓起那些令人看後不得不憤怒的言論,指著那一疊子信紙疾言厲色道。
“在墨家人的眼裏,所有儒生都是垃圾,廢物!垃圾!看見這些言論了沒,他們說我們這些效忠帝王的人都是走狗!說我們的骨血中刻著一個‘奴’!甚至說所有不反對帝王製的人都是‘奴’!蒼天,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愚蠢,墨家已經墮落到這個地步了嗎,他們把自己放在最卑鄙的位子來衝儒家潑髒水,我確定他們聰明的巨子根本就不知情!這不是我認識的對手,這不是我記憶裏的墨家!如果事實如此的話,我相信我無法為對手辯護,我將不會承認這是墨家,討論到此結束!”
他本來轉身就要走,卻低頭暗自一笑,很快又做出暴怒的模樣來,轉身繼續指責。“我早就聽說過墨家當中有一部分蠢貨試圖跳起內戰,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無法挽救墮落的儒門,我更沒辦法喚醒墮落的墨家。”他道。
“知道我為甚麼說儒門墮落嗎?”蘇昭冷笑。“因為那些講演的墨徒,都是你們這群人假扮的,目的就是要讓墨家成為眾矢之的,墨家內部也必然會生出嫌隙,到那時,再把這荒唐事推給他們的革新派,讓保守派鬥掉他們,或者反過來——我很確定,人數一旦少了,智者一旦少了,墨家就會真正走起下坡路!”
他把手中的紙張奮力一拋,登時屋中天女散花,眾人無一不瞠目結舌的望著根本就不上當的蘇昭,他們本想借此逼蘇昭為了儒門出山,卻不料適得其反。“你們根本就不了解墨家,所以才會這麼愚蠢,可笑的是墨家居然也默認了這個似是而非的事實,真的傳出了內亂的新聞!那群被朝廷罷免的墨者,是被同門拉下來的!”蘇昭扔不罷休道。
“我告訴你們,墨家永遠都不會消失。我隻聽過他們巨子的一句話——我們效忠於某個人,就是把天大的壓力交給某個人,要說奴隸,帝王才是天下人的奴隸,儒家用效忠換走了他本身為凡人的所有權利,讓他變成帝王,因為沒有人可以回報大家的效忠,隻有放棄做人……我的好朋友吳鈞天就深陷於此,哪怕他並不是帝王,哪怕他是道家人!知道了這個真相並想出了接近大同社會的墨家,他們容不下的無非就是帝製專權和全天下人奴役帝王罷了!這雖然稱不上絕對公平,但他們仍然將皇帝當成人來看!墨家正是因為懂得了大同社會‘人人有責’的真諦,才會想要拯救承擔所有壓力的皇帝!他們連皇帝都能給予公平,儒家是不是早就已經輸了!是不是輸了!”
蘇昭已經氣得麵色蒼白,腦門兒上海暴起了幾條青筋,旁人勸都勸不住。“為了天下人著想的墨家,怎麼可能消失!該想想未來的,好像是我們儒門罷!你們這群沒用的廢物,沒能力讀好書,反而糟蹋了書的價值!”
“蘇先生,請息怒。”領頭的儒子不堪被當眾羞辱成書呆子,強壓心中怒火,和氣的打斷道。
豈料蘇昭根本就不聽,伸起了手,顫抖著指向那群人。“最先倡導天下大同並為之付出的人,可是我們的孔老先生……”
“但儒家維護帝王是為了統一。墨家想要推翻後分攤給他們的智者,形同分裂!”領頭的儒子強行狡辯道:“國要的是統一,不是像春秋戰國一樣,誰都不得安寧!”
“一派胡言!”
“耀之先生!”
那儒子道:“你剛才顯然是在維護墨家,竟然還有臉搬出孔老先生來!”
“你們這群傻子根本就不明白,儒家和墨家究竟爭的是甚麼!”蘇昭高聲大吼:“兼愛不等於公平!不等於!”
一概迂儒再度噤聲。
“即便是墨家,也有一個做了墨家奴隸的巨子!儒門隻不過是把這些壓力組織成了言論,將責任分給了皇上,同時也把一個凡人承受不起的權力交給了皇上!不管是帝王還是墨家所謂的領導者,本質上,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兼愛的意思是甚麼,你們連兼愛的意思究竟是甚麼都不知道,一個不了解對手的自己,有甚麼資格在這裏大放厥詞!你隻不過是想看你憎恨的敵人下台,這對你的信仰毫無幫助!”
“蘇先生!”
“我是真的累了。”
一陣風吹來,吹得蘇昭的頭發飛了起來,他紅著眼眶,憋不住的哭腔用最委屈和最狂躁的方式表達了出來。他畢竟是儒門裏有威望的,眾人不再言語,興許是為他的妥協而動容,最好也是這樣了,蘇昭閉上眼,掉下忍了多時的一滴淚。“儒家不再了解墨家,墨家也不再了解儒家,這種絲毫沒有任何信仰的爭搶……”他輕聲道。
“先秦曾有一段輝煌,就讓那個時代來證明後人的愚鈍罷。那些人走了以後……諸子百家,皆不存在了。”蘇昭轉過身,一路都是仰著頭的,目光卻渙散不已。“隻有一群對著框架陷入沉思的人,書本早已隨著那些人消失。”
他抬腳跨出大門。
“儒家和墨家爭,是為了有一天能合二為一。”
隻留最後一句,令人愕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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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看來耀之先生這回真的發怒了。”門外忽然閃過兩道黑色的身影,一個高大魁梧些,一個就比較書生氣,看樣子像是師徒,說是父子也毫無違和。“那群儒子也真是冒失,非得逼得他發表言論,這下可好,事情鬧大啦。”年輕的那個事後諸葛亮道。
年長的漢子回了句:“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老蘇故意發脾氣的,甚麼事情都得搬上台麵處理,否則隻能偷偷辦了,那是小人手段。”
這個“老蘇”,無疑是指蘇昭。“師尊,您覺得耀之先生懂您嗎?”果然是師徒。那徒弟這般問道。
漢子道:“或許,我十年前承認了他是我的對手。”
“那麼徒兒應該笑而不語了。”徒弟很是配合的“閉”上了嘴。
“多動腦,蠢貨。”漢子反應過來,推了一下徒弟的頭。“仲台啊,你說我們應該去討一杯茶喝嗎?”他方才覺口渴,日頭也漸漸地升了上來,原來太過專注於偷聽,他的中衣都叫汗水打濕了一半兒。
那年輕人名喚趙宮,小字仲台,家中排行第二。“我們可以討兩個房間和幾天的飯菜。”他一本正經道。
“甚好。”漢子點頭。
驀然此時一隻飛鴿落下。趙宮搶在他師尊的前頭接了信鴿,拆信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了三分。“師尊,中原有消息。”那趙宮道:“我那個大哥,和您兒子彙合了。”
“……”
“喔,唐醒!你徒弟跟你說話呢!”
“狗屁!啊……”那個叫唐醒的漢子沉思許久,遽然破口大罵道:“我真是快為這些蠢材神經衰弱了……你師叔還寫甚麼了沒有?”
趙宮把信一收。“他說……呃嗯……他說,都怪您,沒處理好父子關係。”
“這個畫渠成!”
唐醒氣的來回踱步,活像個小老頭兒,就是他太高了,趙宮反而想笑。”你立馬回書一封,就說我謝謝他敲打了!”那唐醒道。
趙宮咳嗽了聲。“我覺得師叔說的沒錯啊。”
“我隻討一個房間。”
“……甚好,您終於需要我照顧了。”
唐醒道:“你師叔可能忘了提醒我一件事。”
“是啥?”
“處理好師徒關係。”
趙宮不好意思的捂著臉一笑,小跑著追上了腿比他長的唐醒。“別拉著臉,全世界都覺得我們感情不好了,師尊。”他撒嬌道。
“全世界也知道你拆我的台了。”唐醒也很委屈。
趙宮吐了吐舌頭,心滿意足的挽住了唐醒的手臂。“師尊,你甚麼時候收我做幹兒子啊,你可是答應我爹照顧我一輩子的。”
雖然節外生枝。趙宮揉了揉紅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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