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1 / 3)

力戡大盜義折狂且

舉世姝姝盡女流,堪悲習氣入陰柔。

當機蓄縮疑如鼠,逐浪浮沉媚若鷗。

誰解橫戈驅寇盜,竟能掉舌屈公侯。

古來節俠應無似,讀罷還為巾幗羞。

我嚐看傳奇裏邊,有個紅線女子,在田承嗣百萬軍中,床帷之間,取他金盒,如入無人之境。承嗣因此懼怕,不敢作亂,後來此女成仙而去。又書中聶隱娘,為老尼引入山中,教他劍術,飛身而上,能刺虎豹、斷猿猴。然後挈他入都市,見那貪婪奸酷的仕官,強梁狡險的士民,老尼數他過失,令隱娘取他首級。雖然遇著稠人廣眾,寂然不覺。咳!如今時那裏還得這樣人,把這一些作惡害民,再驅除幾個,他也因此有些警惕,也是為百姓造福澤。隻是殺不得這許多耳。後來隱娘自己配了一個磨鏡子的匠藝為夫,也得成仙去了。由此看來,這都是些奇女子,都是脫卻脂粉本色,獨顯英雄伎倆的。但人都道這樣事總出自文人戲筆點綴,不是真事。

不知天地間的事,何所不有。有那得誌的女中丈夫,如隋時洗氏,他剿除嶺南溪洞蠻夷,封石龍郡夫人;唐時唐高祖女柴紹妻,起兵助父,號為娘子將軍;金有繡旗女將,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的楊氏。若不得誌,他這一種英銳之氣,埋沒不下,自然也做些事業出來。在我國朝,著名的有瓦寡婦,曾佐胡總製平倭。近日有石司女官秦良玉,他累經戰陣,在遼東也曾有功;在四川平樊龍、樊虎。誰道女人但會搽脂抹粉,刺繡描花,奇異的守節殉夫,沒這種英雄氣骨?就我所聞,有個遼東女子,雖是一個不得其誌,不能大展作用的,他卻能有才韜斂,安命與庸夫為偶,到後來也略見了一些手段,又不為富貴所動,從一而終。這真是當今一個節俠女流了。正是:寒梅一樹隱空山,獨向清溪弄玉顏。

勁質從交霜雪妒,幽姿未許蝶蜂攀。

這事在萬曆年間,日本倭奴關白作亂,侵占朝鮮,奪了王京城。國王逃到我遼東邊外--他是文物之邦,向來朝貢不缺的--上本請救。這時,中國官長有道:朝鮮是我臣伏小國,若不發兵救援,大不能恤小,失了四夷的心,以理當救。有道:中國與倭奴隔絕,全恃朝鮮,若是朝鮮一失,唇亡齒寒,以勢當救。又有道:不當勞中國事四夷,開邊啟釁,不當救。此是彼非,下廷臣議了幾時,定議東征。用都禦史楊鎬為經略,用都督李如鬆為大將,調動薊、遼、宣、大、延、寧、甘、固、川、浙兵馬,在遼東取齊。這一動,便有一幹廢閑降黜的武官,謀充將領;一幹計處轉王文官,謀做監紀參謀;一幹山人蔑片、優童方術,冒濫廩糧;一幹偷兒惡少、白棍遊手,鑽為隊峭。好笑:鴛鷺能鵝鶴,猿猱盡虎。

何謀能報國,隻是吸民脂。

維時有個罷閑參將,姓方,名法坤,祖籍徵州,夤緣了一個營兵遊擊,領了一枝南兵,帶了個兒子方隅,又有幾個家丁方勤、方勇、方忠、方興、方剛等,總是嚼著國家,做他的仆從。一路出了山海關,因各鎮尚未齊,著他暫住遼陽城外。當日國家物力全盛,糧餉充足。大凡行軍積弊,名曰一千,實隻八百,上下通同。就是官來查核,也隻循前條舊例。將官個個有財物,兵丁個個有銀兩。且又加上沿途的賞犒,撞著遼東地麵,野餐繁多,食物不貴,那些兵丁手中極其充裕。又不行軍對敵,所以大家沒事。將官與將官嫖賭吃酒,軍士與軍士嫖賭吃酒,在在皆然,不但方遊擊一枝兵如此也。

中原黎庶悲敲樸,絕塞貅正嘯歌。

這家丁之內,惟有方興的年紀小,好隻有二十二三。年少的人,見了眾人嫖,也不免動心。他卻道也有些算計,想道:“如今遼陽嫖人的極多,就是似鬼的娼妓,也都長了價錢來了。況且一去看時,同夥吹木屑的又甚多,東道又盛。遼陽女人,倒也相應,不若我討上一個,目前雖多費幾兩銀子,後來卻不要日逐拿出錢來。況且又得他炊煮飯食,縫補衣衫,照管行李。”想來想去,動了一個娶老小的念頭了。常日在一個佟老實冷酒店裏打獨坐吃,閑話中與佟老實婆子說起娶老小的事來,這婆子接口道:“長官,果然你一心要尋個人兒麼?我有一個姑夫,姓曲,他少年的時候,極會些武藝,極是有名的人。如今也老了,他有個女兒喚做雲仙,也生得幾分顏色,年紀才十八歲了。他要招人,他家事也好過,也有一個兒子,已娶媳婦,他是養得你起的,不必要你養活。長官,你果然要娶,我做替你說這事,沒有不成的。隻是事成之後,不要忘記了我這門子窮親戚。”方興回道:“若得成了這親事,你便是我的妗母,我便是你的外甥女婿了。我定然盡心來孝敬你這舅婆。”兩個說著笑了一回,散去。

這方興也隻當作個閑磕牙,解些愁悶,不料想這婆子果然用心說去。

全憑三寸舌,結就百年姻。

去時,值老曲不在家中,先與曲大嫂相見,道:“姑娘年紀大了,到如今不曾有親。我著實的留心細訪,沒有個可意的。昨日有浙江方總兵一個親用的人,年紀也隻好有二十歲,人品生得極齊整。方爺也極信用他,他說的就是,所以極有錢,身邊的銀子也落落動。我想他日後,方爺與他畢竟做些功勞,那一條金帶,便是穩穩的了。今現在這裏親自尋親,間壁祖家、黑家,都肯把女兒嫁他。我給他兩家子破了,說窮得緊,女兒又生得醜陋,特來給我外甥女說。兩下裏年貌相當,若是不出家出征,自在這裏了。若是出征,他去了,身邊這一塊,定然落在你家裏。”曲大嫂聽了,早已動火,有二分願意。

正然說話間,老曲走來,曲大嫂便道:“姑婆今日特來與姑娘作媒。”老曲道:“好!好!”叫女兒道:“雲仙,來陪姑婆。”他自上外邊去,打了幾斤茹茹燒,切了幾片驢肉、羊肉,一齊在地上坐了。那時兒子曲從規也回來,佟婆又將從前說的親事,又對他說。說到人品齊整,曲從規便插口道:“這說的不是那五短身材,白團臉兒,不曾有須的那後生麼?半月以前,我來看姑娘的時候,見他戴著京帽,穿著玄箭衣,快鞋簡銀帶,獨自一人在你家吃酒,見你叫他方爺,想必是這人了。這人也其實人物盡看得過。”佟婆道:“自古說媒,若看不過,我自然也不來說了。難道與你妹子,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好夫妻麼?他這一頂紗帽,將來自是不少的。我看你妹子生來的像貌,確乎是個奶奶。”老曲道:“他原是南人,他要南去,可怎麼樣?”佟婆道:“他又不是方參將的親生兒子。他征東回來,要在這裏住,成家的了。”曲大嫂心裏卻也要成就這頭親事,忙接口說道:“受恩深處便為家。我一家子待的他極好,姑娘又與他也過得恩愛,他自然也不想回去了。”老曲說了這一段話,就把眼兒去偷瞧女兒。見女兒隻把手去撩發,半天一句也不言語。老曲心裏想他女兒定然意下亦肯了。佟婆又道:“千裏姻緣一線牽,我說的不差。”老曲便點頭允,一夥子人吃了酒都散訖。

憑將月下老,綰定足間繩。

佟婆回去,到了店中,巴明不曉,早早的起來,也等不得方興來,一連稍了幾個信去叫他。恰恰的遇著他正值方參將差他出去送禮,又不得閑。隔了兩日方回來,走到店中,佟婆迎著道:“好人!我為你費盡了多少心機,費盡了多少唇舌,你卻到羊兒馬兒,你不要蹉過了這個喜神。”方興道:“其實是不是閑在家,所以沒來。但憑你主張罷,隻要個人兒略像樣些,會得炊煮針線才好。”佟婆道:“一表人材,百能百會,隻管放心。要是娶了的時候,管叫你一腳跌在蜜缸裏,快活到底。”方興聽了,滿心歡喜,就從身邊取出五七錢銀子,買些酒肴,在他家佟婆起媒。不上三五日間,一撮一成,用不過二三十兩,早已成就這段親事了。兩下裏擇了一個吉日良辰,拜堂成親。彼此偷晴觀看。這方興看那雲仙:髻綰烏雲,臉痕薄帶陰山雪。黛飄柳葉,眼溜秋波洌。嫋嫋腰身,不勾些兒撚。初生月,畫裙深掩,一瓣蓮新折。右調《點絳唇》雲仙也看那方興:長臂如猿,英姿如虎,磊落賦雄才。更星眸炯炯,豐神奕奕,韜略滿胸懷。真是兒家好夫婿,年齒廿才。似鳳求凰,一雙兩好,行樂在秦台。右調《少年遊》兩下裏年紀都大,幹柴烈火,自然似膠如漆。老曲的家事也盡過的,不用靠女婿。方興身下也有兩個銅錢,性又揮酒。老曲與他取個表字叫旺之。同夥的家丁來暖房吃酒,且是熱鬧。一家們甚是相得。但是雲仙作事靈變,手腳上也利便,性格又極溫厚,不大肯言笑。喜的方旺之雖是個少年南人,出身軍伍,也不過幹些被窩中本分實落工夫,不好去嘲風弄月,兩下且是漸帳得過。

輕盈女正嬌,瀟灑郎方少。

相對足生歡,琴瑟自同調。

似此半年有餘,各鎮兵已齊。朝鮮求救頗急,經略下令,各路擇日過了鴨綠江,向平壤城。此時方遊擊身邊支的月餉,隱落的缺兵錢糧,並所收的軍士節獻,頭除軍士的糧犒,總有數千。要代在行囊中,太重滯,要寄在遼陽去處,又沒得托相識的。心生了一計,申文總鎮,道在燕日久,硝磺鉛彈弓箭多有損壞缺欠,乞給批回南救買,就差兒子方隅,假作名色把總,乘機回家。選了六個健丁,拜兩個護送。此時眾家丁俱各在遼日久,朝日嫖賭浪費,到如今也弄的沒得看,沒得賭了。倒不如方興一窩一塊,手裏還得從容。眾人也有些醋他,合口道:“方興年紀少壯,又耐得辛苦,該方興跟了公子去。”方參將聽了眾人的話,就遂即差了方忠、方興同他們去。方興苦苦的推辭不了,回到家下,好生不樂。

新婚方燕爾,相得如魚水。

怪煞風浪生,催人別離起。

沒奈何,隻得對雲仙說:“我在此處,與你甚是相好,你一家待我甚厚。不料主人差我送公子回南去,目下就要起程。我掉你不下,如何是好?”雲仙道:“你此去不知何時回來?既放我不下,何不與你同去?”方興道:“我怕你父親不肯舍你去。”雲仙道:“嫁雞逐雞飛,卻不道出嫁該從夫嗎?”次日,方旺之果舍不了他,開口對老曲說。老曲搖頭道:“你自去罷,這女兒我可舍不得。”倒是雲仙道:“父親,你當不仔細,如今我是他的人了。若是他拋了我去不來,豈不累你老人家麼?”方興又央佟婆去說道:“女大外向,你老卻不能管得他到底,叫他跟了去罷。”曲大嫂又怕留下姑娘要他養活,也攛掇道:“心去意難留,留下結冤仇。姑娘要去,還聽他去為是。”撮撮哄哄,老曲隻得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