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輩自鍾情,無端呱呱生。
關門時入夢,思到幾難名。
翼北淩波血,枝連異域索。
塊然非血肉,終日易如酲。
人情一到癡來,就不止卻又撇不開,丟不下卻又扯不攏,真叫赤緊緊情粘肺腑,意惹肝腸,如何擺撥。但天下有真義士,有假豪俠。真義士靠得,假豪俠靠不得。天下事有有意就,有無心成。有意偏難,無心偏易。黃衫豪客不是霍小玉尋將得來,許都虞侯也隻是韓君平一時湊著。若循著虛名,昔有個張君,任俠仗義。天色近夜,有一人仗劍,手提一囊,鮮血淋瀝,闖進門來,對張君道:“我有一個仇人,今喜一劍誅之。還有一恩人,須得數百金相報。聞君高義,願為我了此事!”張君傾囊相贈,遺下血囊亟去。天將曉,張君欲取人首埋之,開囊看,卻是個帶血豬首。是數百萬之物,卻為口頭豪俠騙去。如今人說此人有才智借他,才智之人也有為人借的?說此人有勢力幫他,何曾見勢力的人白白為人用?隻看人都看揀有勢力的,與他結親,與他交好,還叫燒冷灶預為之地。不知事情已到的時候,央求著他,何曾相饒這分上?人十兩,他反要二十兩,還道是有情。若把豪俠在勢力中尋,精錯了眼,且受他虧。這也是已然之鑒。
人心冥漠未易知,杯酒方新意已移。
每過夷門一垂淚,寥寥此道正堪思。
吳中有一秀士,姓餘字爾陳,年少風流,沉酣書史。筆底長篇古文,大幅詩詞,也不怕寫腫了手,費盡了心。便是八股,他更能日異月新。屢次考試,都在人前。江南名社中,都稱他是白眉。但年紀未及三旬,雖有了妻室,常時道:“司馬相如單守個遠山眉霞臉卓文君,也太拘株;牛僧孺到得個節度平章事,十二金釵,縱為樂亦已太晚。趁著年紀小,家道足,正當酣紅昵綠,怎可虛度時光?隻是佳人不得才子,做了丹鳳隨鴉;若是才子不遇佳人,那曾見蒹葭倚玉?須似蘇東坡對著朝雲、琴操,白樂天攜著樊素、小蠻,這才是天地間樂事。”把金白如土塊,任蹤跡如浮萍。某處有甚名妓,也不計百裏幾程;某處有甚絕色,也不算黃金白璧。但隻說茫茫宇宙,怎尋不出一個傾國之色,可意之種?
沉香亭畔少輕盈,太液池頭苦瘦生。
寂寞蘇台走麋鹿,令人何處覓傾城。
正巧在姑蘇名妓朱弱生家,見他一個妹子朱小娟:輕煙一縷入眉生,眼角溜波明。鬢蟬雲深,靨含霞淺,唇著些猩。一段輕盈難把捏,弱柳傲風晴。更堪奇處,薄翹初月,聲轉新鶯。右調《秋波媚》一見叫聲:“死也!”身子是雪獅子向火,矬作一團;一雙眼,光溜溜隻把小娟相,把個小娟相走了。對著弱生道:“西施出現了。你家是個響屟廊,采香徑了。若不配我這風風流流範少伯,對了吳王也枉了他這一生。”賴住不肯,要思量入馬。弱生道:“和尚帶網子,早哩。他還沒有梳攏。”餘爾陳道:“任你要多少銀子使費,我今日就梳攏他。”弱生道:“好急性子。這還要擇日過禮,豈可如此造次?”這餘爾陳跳跳的似炒蝦兒,等不的紅。早被溫家看做雛兒,敲得出來的了。若是餘爾陳會等,率性多費些錢討了,卻也幹淨。怕見閻羅王,卻與鬼計較。
本日就與弱生宿,那許多等不得極態,都做在弱生身上,又還與弱生計議。這弱生不為自己家裏為你?自然也多科派些,道這須送媽多少,為小娟治扮首飾衣服多少,怎麼治辦酒席,如何賞賜。還又道:“你隻見得我小娟的外貌,還不知道他的內材,便是玉也光潤潔白。他不過性格兒極溫柔,語言兒極俊雅,心思兒極靈變。既識得字,也會寫字,是一個不戴儒巾的女中秀才。不知有什麼福分的,才配得他。所以低三下四,似這一些刀筆的鄙俗書吏,經營的庸俗商賈,攏不上來。便都是些癡蠢的財主,都是些銅臭的上舍,也是癩蝦蟆想天鵝。若肯將就些,也輪不到你了。”
廣寒宮裏一枝香,未許庸人得近將。
自是清芬天上種,謫來惟得伴仙郎。
說得這餘爾陳心裏癢癢的,快活得說不出,緊緊摟住弱生道:“我的娘,若打合得我早成就一日,我便拜你、跪你、做衣服謝你。”弱生道:“我這撮合山不弱,也要你手底湊得來,說得凡是無錢不行。”這癡子眠裏夢裏在了小娟身上,那裏還顧得什麼錢財,科派一兩,斷不肯隻用五錢;主張兩件,斷不敢隻出一件。那知這些娼家:洋洋如巨海,精衛不能滿。
捱到那日,爾陳也巴不得一個天晚。朱家把小娟插戴得假嫋嫋婷婷趙飛燕。這餘爾陳也用心打扮,打扮得似一個齊齊楚楚的潘安仁。真正好看:看這一個,真果是文章中的魁首;那一個,真果是女中的班頭。到那時候:一個雛鳳別翎,一個渴龍奮爪。一個嬌怯怯,神驚意亂;一個急煎煎,手亂腳忙。一個不知音,怕的是玉管橫吹;一個久得竅,猛待要金針直下。一個錦被緊偎,強認作十重鐵甲;一個繡襠若折,捺不定三寸毛錐。避的避,就的就,那討輕車直上武陵源。霞侵鳥道,不忍聽宛轉嬌啼;雲掩鴻溝,奈難住噓籲巧喘。做到興酣玉杵沾紅浪,力盡烏江溢白波。
餘爾陳是極急的肚腸,少不得也下些水磨工夫,自然是要個款款輕輕,深憐緩惜。早起慶喜賀新,這都是不可少的。似這一個少年書生,遇著了一個妖嬌女子,怎不做玉天仙捧在手中。以一個初出行院,不曾迎新送舊慣的,遇著了一個文雅書生,也必至相親相愛,兩下裏已熱吸吸的了。況且娼家派頭,日高還未起來,吃些雞子酒,梳洗已畢,已是日午。略抹抹牌,著著棋,打幾回雙陸,調弦弄管,便是一日。東道又到了。
一枕陽台夢正酣,映窗初日弄朝暹。
弦歌又捉傳杯去,歲月堪嗟樂意淹。
這小娟又喜弄些文墨,這餘爾陳會得點染幾筆,便就教他撇幾筆蘭,又指點令他作幾句歪詩,日子盡混帳得過。
不覺又是一月,那龜子與老鴇又思量尋一姐夫了。餘爾陳也待再與他些銀混過去,倒是小娟道:“這樣也不是你的日子,也不是我的日子。他這樣人家,便或擔挑的銀子,也填不滿。你須有盡時,我又出不得風塵,這須不是長策。若你果有心,挈得我一同出去,便做小伏侍到底,我所甘心。”
餘爾陳正在夢裏,被這一點化,也似醒了些,便央弱生對龜子說道要娶他。龜子隻是搖頭不肯,說道:“咱家坐下千來兩債要還,每日費用也須得兩數銀子,都靠著他。把他嫁了人,將什麼還債?將什麼過活?餘相公也要轉動一轉動,也等咱們再尋一個人,多捉他兩數銀子。咱們門戶裏邊,當不得他家的。”不但不肯與他,倒要他起身。隻得又央弱生說:“或是三百五百,或是一千八百,憑他出一個價,我措置與他。”龜子道:“不賣是不賣,他在這邊一日一兩,也擢他三百兩。他怎麼做強要我的?叫他別想。莫說五百,就是一千,我也斷不與他的。”
縱教珠十斛,未許買娉婷。
這小娟隻是倒在餘爾陳懷裏,哭將起來。餘爾陳好生過意不去,想道:“我如今囊篋將空,家中沒有寄來。三五百金,還須借貸設處。他如今竟不肯放一個嫁字口風與我,怎處?”
那廂見餘爾陳出手也慢,料他必是前去後空,拿不出。定想著要討了他,就不肯用錢。在小娟的麵前,紅著臉兒發話道:“你自小兒吃穿,拜教你吹彈,也不知費盡了我多少心機,多少錢鈔。如今隻待隨著孤老,我看你做什麼!我這般人家,說不得一夫一婦,早間送舊,晚上迎新,日裏的不算。沒錢王孫公子立刻要他起身,有錢便花子也顧不得!嫁是不嫁的。回複了你的肚腸,莫要捱過了日子,兩相耽誤了,鬧的吵的。”
這餘爾陳也涎涎的不好過,也就私下與小娟計議道:“我在此不用錢,你媽絮聒,連累著你;在這裏用錢,他原是喂不飽的個狗,也當不得正經。不若回去,拿了千金,再找上一個有勢力豪俠的,定要弄你去。”
細雨淚偷垂,心傷幾欲摧。
何當倩磨勒,奪取出深閨。
小娟道:“舍得舍不得你去,但你手底無錢,要贖回我的身子也甚難。不若你先回去,再圖謀罷。你去之後,他必令我再去迎新客。我既適了你,情投意舍,斷不肯再抱琵琶。拚得打罵,我立心以死自誓。他或者無或奈何,你又重聘相求,放我有之。但須古押衙其人,若不能製他,無濟於事。又有你千金設處,不知何如?若托之空言,有覓妾於九泉之下耳。”餘爾陳道:“我閱人多矣。所見才色,無出卿右。況德性又自過人,上天下地,自必相從,肯惜千金,負我佳卿乎!”小娟拈筆取花箋書一絕道:私語喁喁淚暗垂,千金莫吝贖蛾眉。
何時杯酒殘燈下,重訴今朝惜別離。
爾陳也濡筆和一律道:
金盡床頭橐欲垂,臨岐執手蹙雙眉。
丈夫然諾無輕負,肯令延津劍久離。
爾陳又對弱生道:“小娟與我作合,全恃賢姐。我此行當立致千金以贖小娟,其中還要賢姐替我玉成此事。”隻是小娟含淒飲咽,好生不勝。那龜子見餘爾陳去,不勝之喜了。
餘爾陳到家,極口稱道小娟才德,所以為他留連:“如今他誓死相從,我已允他贖身,因囊橐蕭然,歸家措置。”其妻極是賢惠的,並不阻擋,但千金也不是旦夕有的。這邊小娟才貌,人人都曉得,但未破瓜,人不輕易來看他,這番便有厚價,思量結好。小娟並不肯相見,道:“我與餘郎相約,並不從人。”鴇兒大怒道:“我家裏要日趁日吃,怎並不從人?我今偏要你從人,看你硬得我過麼?”那小娟隻是閉門。來的隊進隊出,要見小娟,小娟隻是不肯,還連累鴇兒受了人家幾場罵。鴇兒惱了,也罵道:“賤歪落骨,貞節牌扁斷不釘到俺們門上來。許你嫁一千兩,決不九百九十九兩放你出門。不許嫁,不怕你生了翅飛去。你道從良好,在這廂朝朝杯,夜夜笙歌,穿綾著錦,少什麼子童後生,日日新鮮。從了良,撞了個狠大娘,趕在灶腳跟前,粗衣淡飯,老公不得近身,還要打折你的筋哩!”先是罵,罵不肯,漸漸也強領幾個子弟們進來,見了他那樣不梳頭,不洗臉,不來招架,他有錢不會到別家使?也去了。鴇子越恨,來毒打上幾場,小娟也就懸起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