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別常惻惻(1 / 1)

我從不曉得一個生命的結點會是另一個生命的起點,直到我親自死了一回。我上一世生活的很是勞累不值——沒有業餘生活,隻知陀螺一樣旋轉不歇。如此努力的工作,當然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可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努力工作久了,忘了初衷和目的,隻注重了過程。所以,上一世,我是倒黴活活累死的。

不過我沒來得及怎樣悲傷遺憾,另一場人生便開始了。我仿佛昏睡了很久,恢複意識時,開始詫異此時此刻,自身處於何地。我驚異的打量周圍,仿佛置身一間屋子裏。屋外暴雨如瀑,屋內殘燈如豆,映著強烈的閃電光芒,我看清楚眼前是一鋪通炕,炕上有一男一女,女人半躺半臥在男人的懷裏。

粗布衣裙遮蓋著的女人的身體,那樣孱弱不堪,動也不動。她快死了麼?我詫異的想。事實好像的確如此。桌上油燈散發出來的一點點黯弱光芒,照在她臉上,顯不出一絲生氣。唯有兩瓣蒼白噏動的唇發出微弱斷續的語聲,證明她還活著……

“遠道……此生,能死在你的懷裏,也算無憾了……”女人似有笑意。因為虛弱,她的語聲有些模糊。我沒有聽清是無憾還是無恨。不重要吧——恨與憾往往是關聯的。隻是,她真的無憾無恨了麼?為何我覺得她滿腔遺憾遺恨,直要替她酸楚的哭泣出來?再滿腔憾恨又如何——她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了。就像桌上那盞殘燈,即將油盡燈枯。她的眼睛也像瀕臨幹涸的河床,流淌下最後一滴清淚。

“不,綿綿!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妮子!……”男人痛苦的嘶吼,眼淚潺潺。不知為何,他隻是哀哀的哭,眼神卻始終沒有和懷裏的女人對視,他在回避著什麼嗎?

妮子,是我麼?我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這屋子裏,除了眼前的男人女人,便是自己了。可是,自己怎麼會在這裏,跟眼前的男女又有什麼關係?來不及想這一切的因果,隻不錯眼珠的看著眼前的女人。她凝望著眼前的男人好一刻,幾乎冷了最後一寸含情的眸光,喉間發出一聲微幾不聞的歎息,轉頭看向了我。她向我吃力的伸出了手,那隻手枯瘦如柴,顫抖著仿佛隨時都會跌落下去——“妮子……”她嘶啞的呼喚,那分明是一位母親對女兒戀戀難舍的呼喚啊!

我心痛之至,下意識的伸手握住了女人的手,竟然脫口喚了一聲“娘!……”我吃驚的發現,自己伸出的手,那樣的小,而我的聲音,也那樣稚嫩!我竟然變成了一個小孩子,一個叫妮子的小孩?我吃驚極了。

“孩子,我的孩子……”女人握著我的手,嘶聲哭了出來。臨危之際,她那樣不舍自己的孩子!

“娘!……”我心痛之至,撲上前抱住眼前這個女人,止不住的放聲大哭。“娘不要離開妮子!不要!……離開了娘,妮子怎麼活下去?”

眼前的娘被妮子哭的亂了神思,氣息陡的急了,卻已是出氣多,入氣少。

“遠道,我此生,有三件憾事,前兩件,……勢必不能……實現了。但第三件,還求你,求你成全。若你能答應,我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綿綿,你說!……”男人已哭的涕泗橫流。

“帶,帶妮子入府,叫她,做正經的,甄家的女兒。答應我,答應我……”她眼睛直直的盯著男人。原來這個男人姓甄,名叫遠道?我愣愣的看著甄遠道。甄遠道仰天痛哭了,絕望嘶喊道——

“綿綿,綿綿!我答應你,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女人終於欣慰含笑了,銜著最後一縷遊絲般的氣息,輕輕的吟詠——“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相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遠道,遠…,……道……”

最後一個‘遠道’吐出唇外時,她的氣息終於斷絕了,眼睛兀自睜著,唇邊還噙著笑意。……隻是那抹笑意,卻那樣觸目驚心——是悲涼,諷刺,自嘲,抑或絕望?

甄遠道瞠目望著眼前的綿綿好一刻,才敢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綿綿!綿綿!”——

他哀哀喚了兩聲,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顫聲向我道,“妮子,你娘她去了!已經去了!……”

“娘?——”我被眼前的悲愴一幕生生震撼了,那種銜恨而逝,死不瞑目的悲涼氣息,直沁入我的心肺,瞬間冷徹了全身!之前對這個女子,全無了解。但從她臨終吟的這首詩,我分明了解了她的身世漂泊,幾經炎涼坎坷!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對著自己的男人吟誦這首詩,單純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思夫之苦麼?還是,為了打動這個男人,叫他好好扛起撫養妮子的責任?

眼前這個女子,她固然死去了,可是,她臨終撐著最後一口氣,還將女兒的一生托付的良苦用心,足以讓我一生銘記,亦讓我一生不忍背離——“娘!娘……”我抱著她的身體放聲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