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空中有兩個太陽的年代。
阿道夫用左手微微拉下草帽的邊沿,以遮擋投入他眼眶的一束陽光。
真的是老了。
收回的手掌牽起垂落在馬脖頸上的韁繩,阿道夫看著右側那個年輕的騎士——或者稱為東海的主人、圖森行省公爵、斯威夫特皇室的三皇子——這樣想到。
曾經的他也像這個英姿勃發的少年騎士,雖然可能沒有那繼承於劍刺薔薇的英武俊朗的臉龐,但同樣是在陽光下追逐著名利場內和名利場以外的、上位者該擁有的一切。
可是時間是刻痕,磨鈍手中劍,劃出眉角紋。阿道夫發覺自己已無法像十年前那樣輕鬆地跟上艾倫皇子,但又不得不強撐在隨行隊伍的前頭,以在紛亂時給予這些年輕人安慰。
自踏入北森林後,已經過了快一個時辰。他們卻仍未找到那隻遁入此間的獨角鹿——後者正是斯威夫特皇室的艾倫三皇子此番遊獵的目標。它比眾人想象中敏捷了不止一倍,以至於帝國內最以迅疾稱道的長鬣馬也一直無法縮短彼此間距離。而低估獵物的後果則是讓艾倫皇子共隨行隊十七人脫離了原定的路線,進入了這片人跡罕至的密林。
阿道夫記得很清楚,在雨燕之亂的第八年,叛軍攻到了圖森城外僅二十裏的緋紅堡,正是那時,帝國發下禁行令,嚴禁任何非軍事單位進入碧江以北地域,自然也包括了這片一直未得到開發的北森林。而這道禁行令直到兩年前才得以撤除。此刻看到麵前一片搖曳的密林,阿道夫覺得,自己很可能是屬於近三十年來第一批拜訪這裏的人。
“梅裏特,你確定它逃進了這裏麵?”
清楚而腔調高昂的聲音正是來自騎著白色長鬣馬的艾倫皇子,而他說話的對象則是其右側的紅發騎手。
“沒錯,氣味是從前麵五裏範圍內散發出來的。”
騎在馬上的時候,“梅裏特”的外形粗看上去和普通人別無二致,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的雙腿明顯比其他人短了一截,並且腳掌似乎也比常人寬大。
阿道夫在艾倫皇子的左側,因而看不清梅裏特的神情,但他能想象到此刻對方抽動著比旁人更大上一圈的鼻頭的樣子。雖對此感到幾分嫌惡,但他並未將其表現得太過。
艾倫皇子點點頭,同時將戴著白色鑲金絲邊手套的左手上舉以示命令:“全體下馬,步行前進。”
從阿道夫的角度,可以看到那隻手套的手背中心位置縫了一朵薔薇,其紅色的濃度恰到好處。
在一片整齊劃一的應聲後,眾人紛紛下馬。在此過程中,阿道夫扭到了一下腰,盡管不怎麼痛,但在幾年前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麼了?”
阿道夫以為自己的呻吟已經很小聲,但艾倫卻依然察覺到了。
“啊……,多謝殿下關心,不過是扭了一下腰,沒什麼問題。”
阿道夫回以禮貌的笑,幅度不大,而眼角的皺紋已經像漲潮時的波浪般拱起。
艾倫微微皺了皺眉,又看了阿道夫兩眼,才繼續說道:“要是有什麼問題就休息下吧,別硬撐著。”
對對方眼中關懷的一覽無餘,反而使得阿道夫更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老態:“艾倫殿下,請放心。”
似乎是對阿道夫這種老頑固性格已經習慣,艾倫不再在這方麵多說,“你安排下他們吧。”
說話的同時,艾倫將牽著他那匹白色長鬣馬的韁繩遞給了阿道夫。
阿道夫躬身接過韁繩,隨即轉身朗聲道:
“各自把馬拴好,動作小點,別發出太大的聲音,可別又嚇跑了那家夥。”
“是!”幾乎所有人都應道,其中也包括了艾倫右首的梅裏特。而沒應聲的也有兩人,其中之一自然是艾倫皇子本人,另一人則穿著紋飾精致又不失方便的銀白色輕鎧,身披染成斯威夫特紅的華麗披風,眉眼間不怒自威,頗為英武。
薔薇騎士。
所有在帝國內長大的男孩,小時候都有兩種夢想。一種是成為法師,另一種就是成為薔薇騎士。阿道夫正屬於後者。但自從二十歲那年參加溫特省比武大會並在第三輪慘敗後,阿道夫再也不敢有這方麵的妄想。即便後來他已經成為了圖森省帝國軍中出了名的好手,阿道夫也不會認為自己會是這位騎士的一招之敵。
因為每一位薔薇騎士,都是連續三屆行省比武大會的衛冕冠軍。而考慮到行省比武大會每三年才舉辦一屆,很多人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見證薔薇騎士誕生的授予儀式。這也使得薔薇騎士成為了每一個武者一生的最高追求,也是凡人眼中一代難以一見的傳奇。
阿道夫還能想起三年前佛倫省的比武大會上,這位名叫“帕薩克”的薔薇騎士僅僅一個照麵,便在第一輪衝鋒中挑翻了那位在前五輪比試中都所向披靡的“莽丘的猛虎”,以毫無爭議的大勝第二次衛冕冠軍,從而被封為近五年唯一一位薔薇騎士。
若不是有薔薇騎士在,恐怕芙萊女皇也不會放心讓沒有米勒法師隨身的艾倫皇子率性出遊吧。
先後將艾倫和自己的長鬣馬拴在密林外圍的幾棵還算粗壯的樹幹上後,阿道夫又安排了兩位年輕的騎士留下來看守馬匹,而他自己則和梅裏特分處左右領頭前行,艾倫皇子和沉默不語的薔薇騎士緊隨其後,剩下的十一人自然就跟在了後麵。
作為長久以來未有人跡涉足之地,北森林中罕有坦徑,取而代之的則是高矮不一的灌木,其中還不乏各種尖刺狀植物,所幸一行人都穿著質地堅實的皮甲。隻是偶爾有蟲豸亂飛,途經阿道夫的蓬鬆亂發,雖有幾分瘙癢,但對有長年軍旅經曆的阿道夫而言無甚大礙,不過隊伍中的幾個年輕人還是在這般侵擾下難捺煩躁。
這般緩慢前行了半刻鍾後,路途終於開闊,而周邊的植被也從半人高的灌木轉變為低矮的雜草和菌類。再遠一點的地方則是幾處看起來並不算深的泥潭。
阿道夫擦了擦臉頰上的汗,隨後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似乎有種陌生的腥氣,淡到難以察覺,又或許根本是錯覺。
“殿下,那邊……”恰於此刻,梅裏特輕聲對艾倫附耳道。
下馬後,梅裏特低矮的身材愈發凸顯,以至於站在身姿挺拔的艾倫身旁時就像一個還未到學齡的小孩,而它已盡力壓低的“輕聲”,事實上也粗得像鋼鋸鋸鐵板一般難聽。
也許在半身人中,它已經算是高大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