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局裏要求中午十二點以前一個也不準曠工,下午才能放假。其實,自從大清早開始,整個縣城的上空裏,已是炮聲隆隆了。尤其是一連串的鞭炮,“砰啪撲哧哐”的響聲,簡直炸得高占平的大腦都在嗡嗡作響。他在心裏罵這個“年”來得太快了。對他來說,這個“年”沒有一絲興奮和喜悅。
中午,局裏的全體幹部都在會議室舉行了“迎新年茶話會。”同事們一個個笑逐顏開、竊竊私語,台上台下大會小會一起開,完全沒有平時開會討論的嚴肅和拘謹,領導們也是一副與民同樂的姿態。大家談到了明年的工作計劃,也說到一年來的收獲和不足。最後是局長總結,他祝願全體司法幹警新年愉快合家歡樂……高占平木然地坐在那裏聽著,響在他耳際的不是同事們相互間的一聲聲祝福,而是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的鞭炮聲。
局裏給每個人發了兩斤果子,兩瓶“鏡湖大曲”,還有一袋子糖果。茶話會後高占平把這些裝在布包裏,夾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向老家趕去。
天大的事,也得過年呀!淮北人對過年是情有獨鍾的,哪怕是在千裏之外,也會在三十晚上之前趕到家的,更何況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就到家的高占平呢?
下了柏油路,高占平沒有從鎮上那條大路上直接回去,而是故意選擇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推著自行車往前走。
路過鄰村周家村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少年時代他賣過冰棒,遇見他的心上人的村莊,已模糊成一團團黑影。
村莊裏的鞭炮聲不像城裏那樣此起彼伏連成一片,但是不時也有鞭炮的火花躥向夜空,聲音震耳欲聾,渲染著過年的氣氛。
空氣裏飄來清新沁人心脾的芳香。這獨特的香味,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飄蕩在淮北鄉村的上空,從小到大,一年到頭高占平都懷念、渴望著這種獨特的無比親切的香味。在這芳香裏,他仿佛能看到村人們對新的一年的到來的期盼和希冀。他猜想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裏肯定沒有這種香氣。他固執地認為,這香氣也許是上蒼對淮北農村父老鄉親的一種恩賜……
不知不覺間,高占平已到了高樓村村口。他再也挪不動腳步了。扶著自行車把,他久久佇立在那裏。扶車把的右手一路凍得疼痛,現在已經麻木。高占平長長地歎著氣,索性把自行車紮在了那裏,對著兩手不停地哈熱氣,搓揉著。開始是僵硬般的鑽心的疼,漸漸熱乎後又火辣辣地癢起來了。
從一戶戶農家院落裏射出來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收回視線,轉向別處,忽閃的亮光同樣向他射來。他想,今兒個要不是過年就好了,至少,他心裏不會這樣糟糕。
他知道,這會兒,全家人都在等著他。奶奶、母親、雪瑛她們,應該是在灶屋裏包著五更裏才吃的“扁食”,父親和弟弟妹妹們在堂屋裏,都忙乎著掰開粗粗的成板成板的“本香”,將厚厚的“火紙”均勻地分成很多份,準備在“喝湯”(吃年夜飯)前給各路神仙和逝去的親人們“送錢。”
從記事時起,高占平最願意看到的,就是全家人在五更裏才有的燦爛的笑臉。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奶奶都會跪在堂屋裏的方桌前,祈求祖宗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今天,哪怕在方桌前跪著磕再多的頭,也改變不了周曉青已經結婚的事實,也無法改變被人催債告上法庭的事實,也無法愈合他心靈上被雪瑛瘋狂撕扯所留下的傷口。
村子裏又響起了零星的鞭炮聲。
他知道這是“關門炮”。把貼著門神對子的大門關上,門旁邊插上竹竿杈子和柏枝子,門下邊的土堆裏插著三根“一路香”,算是一年到頭終於平安地閉門呆在家裏了。往年,這時候的高占平會和弟妹們來到祖母身邊跪下,虔誠地磕三個頭算是“拜個早年”了。奶奶高興得合不攏嘴,連連說:“別磕頭了,再磕就把俺磕老了。”哪怕我個人再多的不幸再多的遭遇,也要給奶奶“拜個早年”——高占平暗暗告誡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