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占平推著自行車走進村子裏的時候,一眼便看見他的父親,拉著一板車紅芋,吃力地往家裏挪動著腳步。高占平急急跑過去,攔住了父親的去路。
“大,我來拉吧。”高占平把自行車紮穩,伸手去抓他父親的架車把子。
他父親驚訝地停住車子,說:“哎喲!占平回來啦。”
高占平朝他父親笑笑,一把奪過了挎在他肩膀的汗漬漬的“車絆”,不容商量地對他父親說:“大,你推著自行車吧。”他用力壓了一下兩邊的車把,待裝滿紅芋的架子車平穩後,往前一拱,便朝家走去。村子裏幾乎忙著拉紅芋的男男女女們看見高占平父子,便用誇獎的語氣跟他們打招呼。有的說:“老電,你兒子回來了,這下子有幫手了。”有的說:“占平這孩子當官了,還不忘回來幹農活,真不劣。”
聽到這些話,高占平的父親高雲電心裏樂滋滋的。高雲電在他兒子的架子車後麵,推著自行車,時時地跟過往的村人們招呼著,時不時盯著兒子的自行車,嘴角蕩漾著喜悅。是啊,兒子占平現在是穿著警服的國家幹部了,全村一千多號人啊,就出了他高占平一個大學生。自從兒子接到高考錄取通知書那天起,老漢高雲電就有了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從那天起,高雲電心裏才感覺到自己活得像個人樣,多年來禁錮在心裏備受欺辱的感覺伴著村人們的祝賀聲,漸漸地消失了。高占平要去省城合肥讀書的前一天晚上,高雲電和老伴整整一夜沒睡,煤油燈下,他抽著旱煙袋,一窩接一窩,又和老伴一起轉到屋後,一把一把地量著那棵桐樹。那棵大桐樹原準備給他的老母親留作棺材用的,他實在想不著辦法給兒子湊足路費,為了不耽誤兒子的學業,他前幾天瞞著占平已把這棵大桐樹賣給了別人,一覺醒來的高占平發現父母親都沒在屋裏,便骨碌下床到處喊叫起來。他父母趕忙回屋。高占平見父親、母親的眼眶都噙著熱淚,就急問究竟。當他的母親把事情的原因告訴占平時,占平也哭了,回到屋裏把三百元錢拿出來,死活往父親兜裏塞。“大,如果你不把這錢退給那個買樹的,我明天就不去上學了。”占平執拗著,他的父親隻好聽從了兒子的央求。“到學校沒錢咋辦呢?”母親用衣襟擦試著眼淚,不無擔心地瞧著兒子。高占平躊躇滿誌地說了句文縐縐的話:“娘,你放心,車到山前自有路。兒子不會讓你們為難的。”
高雲電兩口子打心眼裏疼愛他們的這個大兒子。四個孩子當中,占平排行老大,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雖然都還在讀書,但他們對占平寄予的希望最大。好在高占平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目不識丁的高雲電兩口子從來沒有過問過。占平這孩子爭氣啊!為他辛苦些也值得。轉眼間,四年的光景過去了,高雲電在家賣豬賣牛賣糧食,總算支撐到了兒子大學畢業,眼下工作快一年了。去年高占平又在老家結了婚,娶個媳婦身材又高又大,莊稼活樣樣精通。一個在城裏上班吃“商品糧”,一個在鄉下幹活有“自留地”,這種叫做“一頭沉”的殷實的婚姻,是村人們最羨慕的。高雲電老漢心滿意足。
高占平的家和他父親的家是緊挨著的前後院。雖然高占平早和父母親“分家”,但他的媳婦雪瑛除了睡覺在前院裏外,吃飯還是和父母弟妹們在一起的。平常都在地裏忙農活,根本不像其他家庭那樣,既然“分家”了,就當然地盆是盆罐是罐的各用各的,有時還為一勺子豬油吵得全村人不安。雪瑛從過門到現在,從未和占平的家裏人鬧過別扭,更沒有為家庭瑣事與她的公爹公婆吵過。
高占平隨父親出現在自家的紅芋地裏的時候,全家人都丟下了手中的活計。妹妹、弟弟、母親不約而同地從地中央往高占平走來,唯有他的媳婦雪瑛一把手抓著紅芋秧藤,一手握著鐮刀,怔怔地佇立在原地,兩眼直勾勾地遙望著突然走過來的這位在城裏工作的丈夫。
“娘!”高占平喊叫著,一陣跑步過來。腳下刨出的紅芋堆鮮澄澄地被他踩去一層層嫩皮兒,割下的紅芋秧藤被他踩得冒出乳白色的汁液來。
母親笑著,大量著好久沒見著麵的兒子,連連說:“你回來了啊,你回來了啊。”
高占平一把抓住母親因擰紅芋泥而黑乎乎的手,盯著母親的眼睛,環視了站在一旁的妹妹弟弟,說:“回來了回來了。我知道家裏這幾天忙,就請假回來了。”母親轉過臉去,對著雪瑛喊:“他嫂子,你就回家做飯去吧!啊?”聽到母親的喊聲,雪瑛如夢初醒般“噢”了一聲,才挪動腳步走了過來。她的眼睛和高占平的眼睛對視的刹那間,目光移向了別處,嘴角動了幾下,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累壞了吧?”高占平走過來,兩手不自然地插進了褲兜裏。雪瑛立刻正視著占平的眼睛,說:“不累,就這幾天忙些唄。”
“占平,回去吧,和雪瑛一起回家做飯去吧。”父親掄起一把抓鉤,“砰”一聲刨起紅芋秧子,抖落著泥土,頭也不抬地朝兒子喊著。高占平沒有應承父親的話,向雪瑛示意了一下,也拎起了抓鉤,瞄準紅芋棵之間的空隙,刨了起來。
一家人見高占平沒有回家的意思,也就不再做聲,各忙各的活去了。
高占平幹農活,和讀書、寫作、幹工作一樣投入,他總是那樣認真,總是那樣一絲不苟。就連刨紅芋也不例外。他掄起的抓鉤,準能讓抓鉤齒“穩準狠”地一下翹出埋頭在地下的紅芋。不管是大是小,他總會刨光刨淨才專心地轉向另一棵。他剛剛蹲下身來,準備拉出一個碩大無朋的“露頭青”紅芋時,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陣急切的聲嘶力竭的吆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