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夢魘般的夜晚開始,我就忘卻了自己的名字。我的靈魂在痛苦和怨恨中無止盡地徘徊,在我的記憶中,隻有殘存那段斜倚在櫻花樹下彈琴高歌,碾碎春花秋月的日子。那時我是仁親王的側室,文車妃。
仁親王的正妃是藤原家族的佑姬,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隻是聽侍女們說,佑姬夫人是一位絕美端莊,傾國傾城的女子。
而我,卻隻是一個被王臨幸,身份卑微的藝妓。
但是與王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坐在雲霞般絢麗的櫻花下彈琴,王在身邊彈奏琵琶,花瓣紛飛如同最輕盈的櫻吹雪,細小而溫柔。整個宮殿的上空都飄蕩著樂律的精魂,所有的飛鳥都歡歌著從四麵八方一起飛上高高的蒼穹,如同傳說中白羽神鳥降臨鳳凰台時最盛大的祭典,最虔誠的朝拜。
一曲終了的時候,我看到王對著我微笑,我聽到他在我耳際輕柔地叫我,文車妃。
後來我懷了王的子嗣,這也是王的第一個孩子。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王那豪邁的笑聲響徹恢宏的宮殿,整個仁親王府都沉浸在無盡的快樂中。
午夜的時候,柔和的月光淡淡地鋪灑在宮殿裏,漫天的煙霞和流雲在高高的蒼穹中淩舞,櫻花上漂浮著模糊的星光。門口掛著幾個紅色的宮燈,在風中飄搖不定,那些微弱的光芒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我躺在床上無法睡去,想到腹中的孩子,巨大而難以言喻的幸福。忽然後頸被重重一擊,我覺得一陣撕心的疼痛,然後我失去了知覺,倒在睡榻前冰冷的地麵上。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處大殿內,金地的繪畫拉門,雪白的幛子,精致的綢緞屏風,華麗得如同夢境。然後我看到珠簾後坐著一位容貌絕美的貴婦人。她斜倚在睡榻上,赤裸著雙足,穿著唐裝小襖,金絲繡的十二單華服,如同盛放的牡丹花一般披散開來,那些大陸的刺繡精致得妙不可言。她懶懶地抬起眼,對我說,你就是文車妃吧。
我跪在地上,雙手據地,低下頭,心裏說不出的恐慌。
她笑起來,笑聲如同銀鈴一般清脆而悅耳。她說,初次見麵,我就是佑姬。
我狠狠地吃了一驚,指甲不禁漸漸嵌入掌心,鮮血沿著手指流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冰冷的鬆木地麵上。
她就是佑姬夫人?這裏是正妃的寢宮嗎?
佑姬忽然從珠簾中伸出手,將我拉到膝下,白玉雕刻成的手指緩緩撫摩過我的臉頰,我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寒冷。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說,真是漂亮,比我想象得還漂亮。聽說你擅長琴藝,所以今晚把你召來,請為我彈奏一曲吧。
我看著眼前的黑色古琴,感到左右為難,恐懼與絕望洶湧地穿行出來,在我麵前流淌成為一條黑色的波濤湍急的河。我可以感覺到佑姬強烈的嫉妒,我知道現在隻能順服才有生存的希望。
於是我流著淚說,雖然為自己拙劣的琴技感到很羞愧,但既然是夫人的命令便不敢拒絕。不周之處請夫人見諒。我接過琴,將唐代名妓翠翹所作的《妾薄命》改成日本詞唱了一段。撥動琴弦的手指,卻好像撫摸火焰一樣,不停地顫抖。
我看到佑姬的瞳仁裏一陣風雪彌漫,眼神忽然變得無比淩厲而寒冷。她冷笑著說,不愧是平安京第一藝妓,能魅惑王也是自然。但很遺憾,你今天必須以死謝罪,白拍子舞女。
她突然抓住我的頭發按在草席上,前額被磕破,我看到鮮紅的血液瞬間在草席上彌漫開來。我含著淚呼喚我的王,可是我知道,他永遠都無法聽見,甚至,他不會知道我去了什麼地方。我抬起頭,看到佑姬的嘴角揚起漂亮而不可捉摸的弧線,瞳仁中光影流轉,斑駁如同暗夜紛亂的星辰。
然後我聽到胸腔裏血肉模糊的聲音,沉悶如同粘稠的岩漿汩汩流動。我低下頭,看到一柄長劍穿越我的胸膛,紅色的血液沿著刀刃不斷地流下來,流下來。我看見佑姬的笑容逐漸模糊,如同氤氳的群嵐,湮沒在一片蒼茫中。
失去意識的那個很短的瞬間,我看到自己的怨憤化作燃盡一切的火焰,火光衝天。那連天辟地的紅嗬,仿佛萬物都著了火似的紛飛。我的靈魂,就在這破裂而絕望的紅光中,漸漸消逝。
雖然沒有了肉體,我也一定,會回來雪洗這份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