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知……”崔氏剛開了口,卻忽然想起那孩子出事後,先帝曾經來過她的殿中,向她詢問那孩子落水後的詳情,她讓身旁的宮人複述了一遍那孩子落水的經過。
先帝聽時麵無表情,沒問任何問題,聽完後也就不再提起此事。那孩子的死就被當作意外了結。當時她還以為已經遮掩了過去,可現在回想起來,先帝對她的態度日漸微妙正是從那時開始的。且她被廢前,先帝頗有深意地問過她一句:“皇後有沒有資格母儀天下,難道皇後自己不知?”
她當時不解先帝之意,現在想來,莫非先帝是認為她對一個幼童出手,已無身為國母的資格,才會有此質問?
“我沒告訴過先帝,”最終崔氏不確定地改口道,“不過先帝有沒有猜到,罪婦不敢肯定。”
自然是猜到了。太後木然地想道,他說他知道是誰,但是不會告訴她。他那樣精明,怎麼可能會猜不到?她花了半生的時間來設局報複,卻被告知竟連複仇的對象也弄錯了。她曾以為先帝隻是不甘心,才會編出這樣的一套話來騙她,卻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良久,太後才頹然道:“你現在告訴我,又有何用?”
“被廢出宮時,罪婦曾想過要坦白,”崔氏道,“可又怕連累了家人。之後十年間罪婦娘家一係厄運不斷,最後竟致離散,或許便是因了罪婦當年種下的惡果。罪婦想要向太後贖罪,奈何已是庶人,再難與宮中通信。前些年聽說這間尼寺有皇家供養,就想著也許有一天能見到宮中人,便到這地來修行。這幾十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懊悔當日所為,我日夜為那個孩子誦經,希望他能早登極樂。罪婦知道這樣並不能贖清我的罪孽,可是罪婦已沒有別的辦法了。萬幸今日能見到太後,請太後治罪,我願意承擔所有的罪責。”
“罪責?”太後苦澀地說道,“無論我怎麼懲罰你,那個孩子也不會回來了,你又能承擔什麼?”
崔氏抽泣著不住地重複著:“是我錯了,請太後降罪。”
太後凝視著伏在麵前的崔氏,許久之後,她一聲長歎,一言不發地起身出屋。
明慧將崔氏扶回了臥榻,急急地追到了屋外。
太後並沒有走,隻是安靜地站在房前的空地上。
明慧上前,小心地問道:“太後打算如何處置她?”
太後知道她在想什麼,搖頭道:“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拿她怎麼樣的。”
明慧有些出乎意料:“沒想到太後如此寬宏。”
“若是早幾年知道真相,我必不會放過她,”太後道,“可現在……這些年死的人夠多了。她已時日無多,殺了她又有何益?何況……”
“何況?”明慧小心地重複著。
太後喃喃說道:“謀害那孩子的人先帝心知肚明,卻始終不肯對我言明……”
“太後的意思是……先帝在回護她?”明慧遲疑著說道。
太後想了想,搖頭道:“不知道,但我不想再深究了。”
與崔氏的會麵並不長,太後卻仿佛經曆了一場大戰。她疲倦地擺了擺手,讓明慧不必再說。明慧隻好扶著她,沿山路返回。走到一處坡道,遠遠地便見蘭陵公主站在頂上向她們招手。顯然她已盡了遊興,急切地奔到兩人麵前,含笑喚太後:“母親。”
太後勉強動了動嘴角,卻沒有說出話。隨侍公主的宮人隻道太後是累了,忙從明慧手中接過太後,扶著她走上坡道。
蘭陵公主察覺到太後的情緒有異,轉向明慧問道:“禪師,我阿娘怎麼了?”
明慧有些為難,沒有直接回答:“還請公主這些時日好好陪伴太後。”
蘭陵公主看了看太後的背影,點了點頭:“我會的。”
“公主……”明慧欲言又止,最後卻隻是說道,“請公主善自珍重。”
蘭陵公主謝了她的好意,快步追上了太後。
明慧看著她們漸漸走遠,她本想囑咐瑤光,請她婚後不要自恃公主身份,要用心對待夫婿,兩人相敬相愛,白頭偕老。可話要出口時,她卻想到了今日之事:崔氏為先帝造下了殺業,太後為報殺子之仇接近先帝;先帝雖傾心於她,卻又想為崔氏遮掩,最後竟引出這幾十年來無數的變故。細究起來,一切的糾葛不就是源自一個愛字?這種種可怕之處,她竟不知該不該再囑咐女兒了。
太後與公主很快起駕,寺院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三日後,崔氏歿於山後的小屋內。她這一支已無直係親人,便由尼寺負責安葬。
崔氏下葬完畢,眾尼陸續返回寺中,隻有明慧還佇留於墓前。日暮漸沉,禪寺鍾聲響起,眾尼開始了這一日的晚課。很快,悠遠的唱誦經文之聲便在幽靜的山穀之間飄蕩:
人為恩愛惑,不能舍情欲。
如是憂愛多,潺潺盈於池。
夫所以憂悲,世間苦非一。
但為緣愛有,離愛則無憂。[引自《北傳法句經·愛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