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曹丕詩歌的生命意識(1 / 3)

王瑤先生說:“我們念魏晉人的詩,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動人心的,便是那在詩中充滿了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與情感。”對生命短促、人生無常的強烈感受正是生命意識覺醒的標誌。生命意識指人類發展到一定階段後,對於人類生命的本體、對人生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生的價值、生存的意義諸問題的高度關切、思考,以及在此基礎上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對生命痛苦的超越。人生的短促、時光的飄忽使人不能不麵對人類必然的歸宿——死亡。儒家注重生命的價值生存形態,對死亡采取回避態度,孔子一生“樂以忘憂,發憤忘食,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以一種宗教承擔的熱忱為仁的境界而自強不息,不去考慮個體的存在與毀滅。到了漢末因現實的黑暗、社會的動亂,老莊學說廣泛盛行,儒學失去了維係人心的力量。士人清楚地認識到,人隻是在偶然的時間、地點,被拋到了這個世界,又會偶然地失去世界。對這一悲劇的結局,人是無可奈何的。就生而言,是注定了要失敗的。曹丕詩中充滿了對死亡的哀傷。《短歌行》是思念亡父之作。詩曰:

仰瞻帷幕,俯察幾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靈倏忽,棄我遐遷;靡瞻靡恃,泣涕漣漣!

呦呦遊鹿,草草鳴麑;翩翩飛鳥,挾子巢棲。

我獨孤煢,懷此百離。憂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發,生一何早!

長吟永歎,懷我聖考。曰仁者壽,胡不是保?

一代雄傑,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忽然之間冥然物化,將他的奮鬥、事業、遺恨全留給了後人。作為魏王的繼承人,曹丕麵對亡父的遺物,回思對自己的恩情,不禁“泣涕漣漣”、“憂心孔疚”。戰爭、疾病隨時會奪走親友的生命。僅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的大疫中“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曹植《說疫氣》)。曹丕《與吳質書》中說:“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何可言邪!”這種“回頭四向望,眼中無故人”(曹丕佚題詩)的慘酷現實刺激詩人產生萬端感慨,詩中充滿人生短促的喟歎。“不悲身遷移,但悲歲月馳。”(《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是下層勞動者的歎息。“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善哉行》)是文士的感歎。詩人將客子思鄉與人生意義的思考結合起來,他寫道:“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薄,有似客遊”(同上)。在歲月的長河中,個人是一葉無槳的小舟,隻能聽任河流的擺布,隨時都有舟覆木散的危險。王夫之評曰:“微風遠韻,映帶人心於哀樂,非子桓其孰得哉?”(《船山古詩評選》卷一)

莊子曰:“人之生也,與憂俱生。”(《莊子·至樂》)人總會有種種欲望、需要,現實與欲求之間產生難以彌合的衝突,憂愁便於此萌發。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是衣食的需要,但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曹丕《上留田行》以“居世一何不同”發端,揭示出“富人食稻與粱”、“貧子食糟與糠”的兩個尖銳對立階級的不同生活,貧子在無可奈何之中推諉於天命的軟弱,正是人的無用性的反映。

人生的災難會突如其來。《十五》是一首登山觀景之作:

登山而遠望,溪穀多所有:楩楠千餘尺,眾草之盛茂,

華葉耀人目,五色難可紀;雉雊山雞鳴,虎嘯穀風起,

號羆當我道,狂顧動牙齒。

當詩人居高臨下,俯視大自然的美景,沉醉於審美享受之中時,猛然發現“號羆當我道,狂顧動牙齒”。多麼可怕的自然!在荒莽的自然中會有此驚恐,在險惡的人間又何嚐沒有?人生在世,不隻有自然與人的對立!亦有社會與人的對立以及人與人的對立!因為社會的動亂、生計的逼迫,多少士人背井離鄉、拋妻別子,於是遊子思婦成為建安時代的普遍現象,曹丕的詩歌深刻地反映了這一時代的憂傷情思中的生命意識。

遊子飄泊在外,孤苦無依,有家難回,對世態的炎涼、人生的冷暖體味尤為深刻。《雜詩》二首展現出了遊子的痛苦難言心態。詩雲: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鬱鬱多悲思,綿綿思故鄉。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歎息,斷絕我中腸。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棄置勿複陳,客子常畏人。

在“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之時,遊子徘徊在曠野,他的情思飛向故鄉,思鄉情結困擾著他,“鬱鬱多悲思,綿綿思故鄉”。故鄉,是他在無依的飄泊中渴望停泊的港灣,那裏有他的親人,有他生命的根,然而他不能歸去,隻有“向風長歎息,斷絕我中腸”。他抑鬱的情思無處訴說,“棄置勿複陳,客子常畏人”二句寫盡了他的痛苦。在《善哉行》中他寫道:“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他的憂患感超出了個體哀樂的範疇。《陌上桑》寫士卒離鄉遠征,可貴的是詩人並沒有站在統治者的立場教訓士卒,而是細致刻畫出普通士卒的真實心理:“涕泣雨麵沾枕席”、“惆悵竊自憐、相痛惜。”唯其真實,才親切動人。曹丕借遊子題材,表現了人生的孤苦飄零,有一股蒼涼之氣貫注其中。

與遊子之愁相應的是思婦情思,曹丕的思婦詩不少,最突出的當推被王夫之譽為“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的《燕歌行》二首: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何為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

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

爾獨何辜限河梁。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

涕零雨麵毀容顏,誰能懷憂獨不歎!

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

耿耿伏忱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

仰看星月觀雲間,飛鶬晨鳴聲可憐;

留連顧懷不能存。

關於這兩首詩對思婦心理的藝術刻畫,前人論述頗豐,此不贅述。值得我們重視的是詩人為什麼采用柔腸婉轉、掩映多姿的女性美來表述淒苦哀怨的心情。我們知道人隻有在孤獨、冷落、寂靜中才能體味、反思生命的苦樂。在中國古代,婦女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生活在全封閉的社會環境中。出嫁從夫的古訓使她們隻能依賴於丈夫,寄幸福的希望於丈夫。當丈夫長年淹留它方,思婦獨守空閨,生活空曠而又寂寞。對於紅顏少婦,可謂人生的一大不幸。再加上女性敏銳、細膩的情感使她們對離愁別苦的體味至為深刻,而這也正是詩人對生命苦難的體認。她們的痛苦心理,也是生命本體所要承受的沉重苦難。

與思婦題材接近的還有寡婦、棄婦等社會問題題材。封建社會男子視女性為玩物,可以“七出”之條為由拋棄妻子,另覓新歡。當劉勳因“悅司馬氏女”而休棄生活了二十餘年的妻子時,曹丕寫作了《代劉勳出妻王氏作》,對王氏深表同情。如果說棄婦與丈夫已恩斷義絕,思婦與丈夫後會有期,那麼寡婦則最為不幸。所愛的人一旦物化,深埋於九泉之下,永無相逢之日。曹丕《寡婦詩》將這種辛酸寫得淋漓盡致:“守長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作於同時的《寡婦賦》說:“惟生民兮艱危,於孤寡兮常悲。”將寡婦之悲與生民之艱危銜接起來,深化了生命意識。

曹丕筆下的女性都是美麗善良的化身,她們往往代表人性中至善的因素,而她們的命運卻是不幸的,兩者之間形成強烈的反差,這既是對不合理社會製度的控訴,也是對人生無常、生存空虛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