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母親花
珍姐終於和同胞兄弟聯絡上,這意味著她找到了親生母親。整整42年啊,她才尋到了回家的路。
她徹夜難眠,把當初包裹她的繈褓緊緊摟在胸前,仿佛小花被上依然殘存著母親的體溫和氣息。盡管她不停地怨恨生母,不管什麼樣的初衷都不該將自己遺棄,但是血緣的生生不息永遠割舍不掉親情。
珍姐開始尋找生母那一天是她17歲生日,養母在彌留之際告訴了她的真實身份,並交給她一床小花被。當珍姐從驚訝、懷疑、恐懼及種種複雜情緒中清醒過來後,便義無反顧踏上了尋根之路。不成想,一找就是幾十個春秋,珍姐的頭發都過早地花白了。
想著即將重逢的場麵,想著母親捧著一束康乃馨,悲喜交織的表情……是的,她準備送母親一捧康乃馨,她要將最美麗的母親花送給母親。
當她平生第一次捧起一大束康乃馨,將它們徐徐送到鼻息之間時,竟然驚呆了:這些花並不像她想象中的美麗,一朵朵鋸齒狀的小花,繁密而微微羞澀地包卷著,比起燃燒的玫瑰,比起純潔的百合和傲然的九月菊,真是遜色。尤其,這種花竟然聞不到一點兒香味,連蓮花的清香味都聞不到。那一刻,幻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幾乎讓她放棄送花的念頭。但她還是買下了康乃馨。
珍姐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42年的母親:頭發完全白了,雙眼失明,憔悴不堪。這一切是哭泣了整整42年,想女兒造成的。她摸索著康乃馨,老淚縱橫。珍姐感到康乃馨的鋸齒不是在割母親的手,而是在割母親的心。再幸福的母親,心中也不可能完全盛著蜜,相反更多的是眼淚,點點滴滴,流給每一個孩子。突然之間,她明白為什麼康乃馨叫母親花了:無論養母還是生母,都含辛茹苦地撫養孩子,寢食難安地惦念孩子。這就是康乃馨了,帶著起伏難平的鋸齒,掩飾著萬千滋味。世間哪裏去找一種香,能代表這萬千滋味呢?
是誰發現了這偉大的花,將它們比喻成母親的心境呢?沒有等很久
男孩和女孩常常相約在鎮上孔子廟後麵的板栗樹下見麵。
男孩總愛遲到。他每次到達的時候,女孩早已站在樹下等他了。男孩見女孩的第一句話總是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女孩總是抿嘴微微一笑說:沒關係,我也是剛到一會兒,沒有等很久。
那時男孩才18歲,女孩剛過完16歲生日。
時間一天天過去,孔子廟後麵的板栗樹越來越蓊鬱,男孩和女孩也長大了,雙方父母為他們訂下了婚約。
婚禮的前一晚,月亮很大很圓,明晃晃地照在板栗樹上,深秋的夜風有點涼意。男孩把女孩緊緊地擁在懷裏,說:我會好好疼你一輩子的。被擁在男孩懷裏的女孩感到呼吸困難,但她卻不願男孩鬆開。
鞭炮放起來了,婚禮開始了,但遲遲不見新郎來迎親。這時有人跑來報信,說新郎在來迎娶新娘的路上被國民黨抓壯丁了。女孩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就昏了過去。
被抓了壯丁的男孩打過仗,負過傷,最後隨軍去了台灣。到了台灣後,他日夜思念著自己的未婚妻,不知道她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還常去那棵板栗樹下嗎?
後來,他結婚了,有了四個孩子,不過他一直沒有停止對那個女孩的懷念。
一晃過了46個春秋,他的老伴患病去世了。他放不下故鄉舊情,終於踏上了大陸的土地。可是,家鄉小鎮早已物是人非。孔子廟被拆了,那裏現在是一條商業街,不過那棵板栗樹還在,隻是樹下早已不見了女孩當年熟悉的身影。
他絕望了。
不過,有關部門終於幫助他聯係到了當年那個女孩。令他驚異的是,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有嫁人,還在孤獨而執著地等待他!
他和她相約當天晚上在那棵板栗樹下見麵。又是一個月圓夜,風還如46年前一樣,涼涼的。
他急匆匆地走向那棵板栗樹,遠遠地看見樹下坐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他的心一動,快步向她跑去。
聽見腳步聲,老太太慢慢地抬起頭來——那熟悉的眼神,讓他驀地停下來,老淚湧出眼眶。過了一會兒,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終於停在了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哽咽著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艱難地站起身來,平靜地笑了笑說:沒關係,我也是剛到一會兒,沒有等很久。讓我摸摸你的臉
10個月大時,她被醫生診斷出患了脊肌萎縮症,全身無力的她一生不能行走,隻能在輪椅上度過;一歲多時,父親因為嫌棄她是個殘疾孩子,離開了她們母女倆。
但她的母親並沒有被擊倒,她對周圍的人說:“孩子不是來這世間受罪的,我既然把她生來,就有責任把她的病治好,中國治不了就到外國治。”
母親辭掉了工資少得可憐的穩定工作,一個人跑到外麵打工,而且一打就是兩份。兩份工可以掙800多塊錢,對沒有技術的她來說已經很了不得了。可是,這相對於女兒的醫藥費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女兒的藥一個療程就要一千多塊錢。母親窮盡十八般武藝,還是掙不來給女兒治病的錢。母親打聽到開餐館掙錢多,情急中又盤下了一個餐館。可她剛接手餐館,就碰上店門前整修路,生意自然大受影響。兩個月,生意冷淡到她連房租都付不起,隻好躲著房東不見。失意的心像刀割一樣的痛,但每當想起自己這些年一個人帶著女兒的辛苦和窘境,母親都會下意識地去抱抱女兒,摸摸女兒的臉。母親一摸到女兒稚嫩光滑的臉,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母親為了不讓她成為一個“廢人”,把她每一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因為怕女兒的腿慢慢萎縮而不能走路,母親每天都用繩子把她綁在鐵架子上,讓她站立。站立時的疼痛讓她呼天喊地慘叫,而她的母親卻像沒聽見一樣……一天到晚的學習、打針、吃藥和近乎殘酷的鍛煉讓她心生厭煩,她越來越感覺生活沒有一點兒樂趣,更無法想象未來的生活會怎樣。厭世的她甚至覺得生命裏最快樂的事就是上廁所,很多時候,她在廁所裏麵一待就是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