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後記(1 / 2)

為我補課的博洲大哥

陳鍵興

2008年那場大地震過後,我和台灣建築師楊尊傑商量著要去災區蓋一所學校。籌備一段時間後,我們幾個朋友請了假,前往甘肅文縣考察。那裏受災不輕,但或許因為媒體較少報道,仿佛被“遺忘”一般,所以我們特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地方。

那天,我們輾轉抵達文縣縣城,已是傍晚時分。正在街頭“覓食”,突然接到同事凱哥的電話,說是博洲大哥來北京了。回到住處,我給博洲大哥寫了一封郵件,一方麵為不能在北京接待他而道歉,並將我們要在文縣做的事情大略地告訴了他。隔天,我就收到了回信。幾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博洲大哥在信裏說,沒能在北京見麵不打緊,知道了我們要做的事情倒是著實感到高興,知識分子要有所言,也須起而行,方能不負時代。

慚愧的是,我們最終沒能完成計劃。每每想起博洲大哥那封信,我的心裏既感動,又難過,感動的是他的勉勵,難過的是自己的辜負。

說來也感慚愧的是,我與博洲大哥相熟多年,但在2012年以前卻一直沒有動筆寫過他,雖然他從不在意這件事情。其實,向大陸讀者介紹這位“一腔肝膽寫春秋”的台灣紀實文學作家,在我認識博洲大哥之前就已列入采寫計劃。然而,相識之後,此事卻一再擱置,必須承認有惰性作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愈熟悉便愈難下筆,愈了解便愈想更深入,尤其是要寫這樣一位數十年紮入田野調查挖掘台灣不為人知曆史的“大記者”,故事常常套著另一個故事,人物往往牽扯出另一個人物。於是,一談再談,便“蹉跎”數年。終於在2012年年初,我不敢再拖下去了,就有了一篇4000餘字的專訪。

也是2012年,博洲大哥的《幌馬車之歌》終於在大陸出版,距離他在台灣推出這部作品時隔長達24年。回想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作品“登陸”的台灣作家,在大陸人的閱讀版圖中,藍博洲這個名字恐怕是陌生的。而近年來隨著赴台遊的開放,“涉台”書籍在大陸風行一時,除了林林總總的旅行書外,台灣作家記述寶島曆史風物的作品也大受追捧。這自然是件好事情,兩岸之間的隔閡需要通過閱讀彼此去消弭。然而,我也發現,不少大陸朋友在品讀台灣時,或者局限於當下(多是為旅行台灣“備課”),又或者習慣性地鎖定於“1949以降”(例如說到台灣曆史就想起“老兵”),對於台灣在中國更長曆史風雲中的命運還缺少更深入的了解和體察。尤其關於“甲午之殤”後的台灣民眾史,不隻大陸人,就是不少台灣人也不甚知曉其中的真相。而這一頁並不久遠卻被隱匿深埋的往事,恰恰是博洲大哥筆耕不輟的溫熱土壤——那裏是“大江大海”的“上遊”,不應被忘卻的源流之地。

20餘年,20餘本書,僅是博洲大哥多年田野調查的部分成果。每次到台灣,工作之餘,我和博洲大哥偶爾會約個小飯局。一家巷弄裏的老店,或是某位老友家中,一盅金門高粱,或是幾瓶台灣啤酒,話題穿梭於曆史與現實之間、台灣與大陸之間,他幫我一再“補記”著心中那本“台灣故事”,豐富了我對“台灣人”的認知與理解。

藍博洲筆下記錄的是一些怎樣的台灣人,怎樣的人?2012年農曆正月初一,他引我走進苗栗山鄉,去造訪一段隱秘曆史的遺跡。沿著蜿蜒崎嶇的產業公路,穿過潮濕陰翳的密林,我們來到兩山夾著的山腰處,在一座古舊的茶亭落腳。博洲大哥也曾帶學生來到這裏,希望讓台灣的年輕一代知曉幾十年前有一些長輩為了理想不畏生死。他告訴孩子們,那些被荒煙蔓草湮沒的亡者是真正愛台灣的先驅,他們的胸中燃燒著樸素而熾熱的中國意識,而尋索那段不為人知的滄桑往事不止為了紀念,也是要揭露“台獨”政客對曆史的歪曲、對先人的褻瀆。

對博洲大哥的訪談,算起來花了好幾年,終於要動筆時,卻一度不知如何寫起。那是一個冷雨淒清的午後,我獨自一人來到台北六張犁公墓。我舉著一把黑傘,拾級而上,周遭空無一人,放眼望去是半山的墳塚。我要尋找博洲大哥提到過的那個亂葬崗,不知不覺就迷了路般,茫然呆立在山間。一排排墓碑上,刻著“江蘇”、“山東”、“江西”、“四川”、“廣東”、“吉林”……這不大的坡地上竟葬了大半個中國。突然間,身後傳來人聲,原來是一位墓園管理人員,他用閩南語問我要去哪裏。當我告知來意,那個中年男人熱心地將我引下階梯,帶到入口處左側。那是一處灌木掩映的緩坡,定睛望去,一尊尊二三十公分高的石柱被暗綠色的青苔包裹,不規則地散落著。男人走開了,我收起傘,站了一會兒,很難說清當時心裏的思想,隻是在要轉身離開時有種急切回到書桌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