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慧姨又一次進來了,她是來請沐陽過去吃飯的,艾麗思的點滴瓶裏還有很多藥水,象她睡夢裏緩慢而冗長的痛苦一樣,緩緩地遊走著。沐陽替艾麗思蓋好了被子,這才跟著慧姨走出了側廂房,來到了客廳裏。
看到沐陽出來了,紀綱和阿德諾先是相視一笑,然後都笑著向沐陽打招呼,沐陽也笑著向他們打過招呼,這才坐了下來。
“沐陽……很好聽的名字……剛才我和老普羅克通過電話了,也知道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阿德諾笑著說道。
“阿德諾先生,您過獎了……您和紀伯伯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我……說來慚愧,連幾個流氓都對付不了。”沐陽一臉慚愧的說道。
“中國人……走到哪裏都不忘了謙虛……不過,我早已經習慣了……。”阿德諾看了看慧姨,又看了看紀綱,哈哈笑著說道:“他們兩師兄妹,平時也是這麼跟我謙虛的……。”
“你不必顧及他這個洋鬼子的說什麼的……這這個家裏還是中國人多,你就把這裏當自己的家,當做上海……。”慧姨微笑著看了丈夫阿德諾一眼,又看了紀綱一眼,最後盯著沐陽,嘻嘻笑著說道。
“康……你老說我是洋鬼子……多難聽啊,能不能換個好聽的……。”阿德諾看了妻子一眼,無奈的努了努嘴巴,做出一個討好的笑臉說道。
“嗯……那好吧,,以後就叫你多毛鬼佬了……。”慧姨一臉刻薄的笑著想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她說完了,依然優雅的笑著,很像上海姨太太那樣,看似矜持,損人的時候卻還不忘了一臉的可憐無辜相,就算玩笑的對象是自己的丈夫,也絕不口下留情。
看到妻子這麼一臉無辜而又無賴的開著自己的玩笑,阿德諾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故作生氣的說道:“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你這麼在別人麵前說我,讓我有種家醜的感覺……。”
“好啦好啦……你們倆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鬥了大半輩子嘴皮子了,也不嫌煩,我的耳朵都起了一層老繭了……。”紀綱幹咳了一聲,敲著桌子對眼前這兩個活寶夫妻說道。
“飯前笑一笑,一生活得好……你說對不對啊,沐陽?”慧姨一臉優雅的笑著,眉眼之間,風韻猶存,然而卻沒有任何輕薄做作的神色,她的眼裏,完全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疼愛之情。沐陽不知道的是,慧姨和阿德諾這對看似歡樂的夫妻其實是一對苦命鴛鴦,雖然他們像孩子一樣嬉笑逗樂,可是,在他們心裏,一直有分隱衷,痛苦著,折磨著,大半輩子的光陰,相若以沫的他們,始終沒有孩子,膝下荒涼的感覺,隻能用夫妻間的調笑掩飾,而長久以來的思鄉之情,又一次次在黑夜中折磨著這個異國他鄉的女人。現在,已經四十多歲的她,忽然看到一張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男孩,英俊、儒雅,這不正是年輕時想象中的自己的孩子的模樣嘛。
“對……您說的對……微笑著麵對生活,這樣就算無法抹去歲月寫在我們臉上的傷痕,但卻能抹去苦難留在我們心上的皺紋……。”沐陽微笑著說道。出門的時候,母親告訴他務必事事謙虛,務必對人保持微笑,來到英國,他確實這樣做了,是發自內心的,真誠對人。所以,他很快樂,而這種快樂,讓他的心飽滿而平和,就像一張揚起的帆船,航行在詭譎多變的人海中,微笑著麵對生活,早已變成了他做人的哲學。對於紀綱的仗義出手,對於阿德諾的扶危濟困,對於慧敏的體貼嗬護,都讓他銘感於懷。因此,麵對著慧姨溫暖的眼神,沐陽說出了這番自己覺得蠻有哲理的話。
“你看看……我們中國的孩子,就是聰明乖巧,說出的話也這麼有哲理……。”慧姨咯咯地笑著一臉自豪的說著,白了丈夫一眼,接著說:“不像某些人,自以為聰明……也不過如此嘛,年輕的時候,哪裏有我們沐陽一半的聰明呢。”
“康……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年輕的時候,周圍的人都說我聰明乖巧,將來是棟梁之才呢……。”阿德諾縮了一下脖子,歪著眉頭一本正經的說道。不過,說實話,再說出這番話之後,他就已經有點後悔了,畢竟,自己並沒有象大人們預言的那樣成為什麼棟梁之才,到現在,也隻不過是一個混的比較好一點的醫生而已。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再一次接受這個拿自己開了大半輩子玩笑的妻子的奚落了,然而,這次卻是出乎意料的,他的這位妻子並沒有馬上很刻薄的取笑和反駁他,反而像發現了稀世珍寶一樣,仔仔細細的在他臉上打量了起來。
“不知你們看出來沒有,反正我是沒有看出來什麼棟梁之才,我就看見一個醫生……。“慧姨一本正經的說完了,然後忽然自顧自的大笑起來,她彎著腰,一直笑,笑出了眼淚,阿德諾似乎並沒有覺得這有多麼好笑的,無奈的搖了搖頭,撇著嘴看著這個讓自己頭痛的妻子,一直等到慧姨笑夠了,他這才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張餐巾紙地給她,說:“擦擦眼角吧,有眼淚了……。”
紀綱看著這對孩子一樣的夫妻,一幅司空見慣的樣子,揚了揚眉毛,反而,在這裏,沐陽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絲尷尬,畢竟,他很少能插進去話……不過,很快他的這種感覺就消失了。
“你們繼續開你們的玩笑,沐陽……咱們爺兒倆先吃吧……這麼多好吃的東西,等他們倆鬥完嘴,早就涼啦!”紀綱笑著對沐陽說道。
“唉……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那個,沐陽啊,我今天既做了咱們中國的菜,也有他們英國的菜,你看看自己喜歡那種隨便吃哦……把這裏當家,隨便一點哦。”慧姨一臉關切的說道。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在輕鬆愉快的進餐中度過的,阿德諾雖然隻是一名普通醫生,然而,就見多識廣而言,並不亞於埃倫斯教授,尤其在醫藥方麵,更是天縱奇才,那些無聊的醫藥名詞在他嘴裏變成了一段段精彩的醫藥奇談……更奇怪的是,他對中醫也有很多的研究,而紀綱所談的,更多的是關於中國的一些時事,甚至很多發生在國內的事情連沐陽也沒有聽過,慧姨一會兒忙著替這個夾菜添飯,時不時也損他們兩句,同時也時不時的詢問沐陽對於一些事情的看法,沐陽便一一把自己的想法如實說了出來,對於不成熟之處,她總是細心地替沐陽分析,而對精彩的地方,她總會大加褒揚。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沐陽第一次感受到了似曾相識的家的溫度和母親般的嗬護與疼愛。
晚飯過後,沐陽因為心裏記掛著艾麗思,和紀綱他們聊了一會兒便去了艾麗思住的小房間,阿德諾和慧姨先後過來看過艾麗思,並叮囑沐陽千萬照顧好她,臨走時慧姨又從櫃子裏拿出一床嶄新的棉被,替沐陽鋪在了旁邊的床上,告訴他等愛麗絲的點滴打完了,替她拔了點滴,然後就可以在鋪好的那張床上休息了。沐陽心裏,又是一番感動和感慨,他發現自己今天似乎一直活在感動中,可是,當感動過多無法言表的時候,沉默,無言的感激、感謝,也就成了最好的感謝方式。
在送走阿德諾和慧姨之後,沐陽對著窗子站了好久,想起這一天,過的如夢似幻的,生命,真的是一個奇跡,永遠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命運到底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埋下多少無法預知的陷阱,想到這裏,沐陽使勁的甩了甩頭,他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也不敢再想下去了,比起命運本身,人們對命運的猜測和恐懼本身就是一場災難,反反複複的推求過去、現在、未來,都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然而,沐陽很快就打消了這種想法,命運雖然無情、無法預知,可是,在生命的每一個轉角,都會遇到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他們,就好像是佛祖派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就像上帝派來專門指引迷途的天使,每每出現在我們最慌亂最無助最手足無措的時候,陪我們走過災難,走過憂傷,走過那些陰霾和與淚水有關的日子,如此想來,命運終究是公平的,終究也不是那樣一味的冰冷和無法改寫的。就像今天,在沐陽覺得最歡樂的時候,艾麗思出事了,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紀綱出現了,在他最手足無措的時候,阿德諾先生和慧敏阿姨收留了他們,這看似偶然,實則必然,是命運,在跟自己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之後,又派了一群好心人前來救苦救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