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二十五隻小老鼠在胸腔中——百爪撓心!二丫方寸亂了,神思散了;兩頰火燒火燎,喉嚨幹得要冒煙。
東屋門響了。馮子祥打著哈哈,二丫爹滿臉賠笑,小心地送這位老東家出門——他每年租馮家的地種。
劉老摳送馮子祥出院門走出好遠。二丫媽嘻嘻笑著扭著小腳過西屋來拉住姑娘的手,劉老摳滿臉喜氣地也進到西屋,用從來沒有過的柔聲滿臉帶笑地問閨女:“二丫,你也聽見了——這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啊!你能讓馮大橫爺看中,成了他家的長孫媳婦,咱們老劉家祖墳是冒青煙了!咱這外姓人在馮家崴子不會受欺了!二丫,你說句痛快話,到底是願意不願意?”
二丫上牙緊咬著下唇,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揚起頭,勇敢地回了一句:“爹,媽,我不願意!”
“啥……你、你這丫頭傻了?苶了?馮子祥家高門樓你不進,你想進哪家?啊——我明白了——你是想跟馮德全……我早聽到些話,沒當真。如果你真有這個鬼心眼兒,我、我打折你的腿!這戶人家正走背字兒;那個馮德雙惹下滔天大禍,早晚會叫田大驢家給收拾了。眼見著陽關大道你不走,偏要過獨木橋,偏要去跳火坑……”
二丫爹數落著,越說越氣。
二丫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鼻子一抽一抽地。媽看不過,勸道:“你個死老摳啊!讓孩子自個兒想一想——一輩子的終身大事,哪能說點頭就點頭呢?”
二丫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回道:“爹,你光看到馮子祥家氣派、富裕,可你沒見那個馮寶盡幹些啥事。他打架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見了好看的姑娘就走不動道兒。東街馮六子的大丫頭跟他不是一天半天了,他馮子祥怎麼不到馮六子家去提親,找咱家幹啥?”
“你……你個小妖精!你挑人家大寶這個幹啥?同是大人家孩子,我看大寶比河西田家堡子那個田大驢強多了。自古以來,大人家老爺們兒三妻四妾的多了。你這會兒嫁給他,怎麼地也是正房,吃香的,喝辣的,何苦跟我和你媽在咱家這個窮坑裏受苦遭罪?”
“我不!我不!”二丫跳腳喊著,“我死也不進馮寶家門。他馮子祥又摳又花又橫,吃什麼香?喝什麼辣?去遭罪那個角兒吧!”
“死丫頭,我看你小胳膊能擰過大腿?你要是不依這門婚事,人家還能讓你在粉坊幹?明年河西那兩坰好地還能租給咱家?你要是依了,咱家光景會慢慢地好起來呀!用你的彩禮,好給你弟弟們說親啊!”
“行了行了,讓孩子自個兒好好尋思尋思吧!”老太太硬把劉老摳推到東屋。
第二天二丫到粉坊幹活,德全一見吃了一驚——隻一宿工夫,這人怎麼瘦了有一圈兒?二丫眼睛有些紅腫,一整天眼皮也不撩。雖是不撩眼皮,可她也感覺出——有兩對男人眼睛不時地在盯著自己——一是德全,一是馮寶。
這馮寶心中暗暗著急。昨兒個晚上爺爺回家說得挺好的,今個兒二丫怎麼不搭訕我?是害羞?還是……看那個馮德全——一邊出粉一邊用眼睛勾二丫!
馮寶恨馮德全,可又不能發作。一來是沒什麼真憑實據抓著他跟二丫好;二來這個粉坊離不開馮德全馮德祿哥們兒。萬一跟他們鬧翻了,這棵搖錢樹可就完了。
馮寶不發作,暗中留神馮德祿是怎麼放礬、怎麼勾芡。可德祿總是背著他,每次放礬都是自個兒鼓鼓賕賕,準數量總讓人摸不透,估不明。“這個一腳踢不出個扁屁來的土鱉,滿腦袋高粱花子,鬼心眼兒倒不少!”大寶心裏恨,可臉上還得笑嘻嘻地溜須德祿。
晚上粉坨子出缸,耽誤些時間,下工時天色微黑了。二丫出屋時,衝德全使了個眼神兒,德全明白——也是二人早訂下的暗號——晚上在遼河大壩道口旁第幾棵大柳樹下相會。
德全心裏急,回到上房家中,急忽拉地扒拉幾口飯就要走。媽一把拽住他,嗔怪道:“這麼大的小子,吃這點飯怎麼行?”
“在粉坊吃粉耗子了,不餓。告訴我大哥——今晚兒我替他在粉坊打更。”德全扔下一句話,騰騰騰地跑了。
媽歎口氣,搖搖頭。老太太心中明白:這個四鬼頭又是找二丫去了。若不是家中遭事,明年就得給這個老小子和二丫辦婚事了。可這回完了——家敗了,窮了,人家二丫還能進這個門嗎?就是丫頭心裏願意,她父母能願意嗎?她爹那個老摳兒,腦瓜皮薄,經不得事,樹葉掉下來能嚇個跟頭;眼又勢力,一心巴結富人家。過去隔三差五還來串個門,自從德雙出事,腳沒碰過這個門檻兒一回。唉,也怨不得人家。自古以來都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哪隻鳥兒不是奔高枝兒飛呢?
媽媽在家中自怨自艾,德全早已一溜小跑來到遼河大壩上。天已全黑了,他怕二丫害怕,又折回來接;走了一段路,迎麵來了一個人。從那走路嫋嫋娜娜的姿勢,德全早認出了是二丫。他上前一把攥住二丫的手。二丫急咻咻地說:“出不來。我是跳窗戶偷著跑出來的。”說著,用手背抹起了眼淚。
德全一把扶住二丫的肩膀,催問:“出了什麼事?我看你一整天像丟了魂兒似地?”
二丫把馮子祥提親的事講了,德全氣得牙咬得咯叭咯叭響,恨恨地罵道:“馮寶這個鱉羔子,我早就看出他對你有意思!二丫,你是怎麼打算的?反正俺家這會兒敗了,不行了,你、你進馮家大院享福吧!”
德全一句話,把二丫惹得嗚嗚嗚哭出了聲。她用小拳頭死勁打著德全的肩頭,小聲哭喊道:“人家心裏這麼苦,你還氣人家!”
這時二人已來到壩下的柳樹林中。遠處遼河水沉沉地流著,初夏的夜風很溫暖,可二人心中像堵著一砣冰,從裏往外冷。德全伸出雙手摟住二丫,二丫渾身抖個不停。德全一使勁兒抱起二丫,靜靜地托著她。二丫雙手勾著德全的脖子,雙眼定定地看著德全的臉,突然堅決地說了一句:“德全,過去你要,我不給;今個兒晚上,我,我給你!”
德全渾身一震,繼而漸漸地喘了起來,雙手托著綿軟的二丫,抖個不停。二丫一使勁,雙腿著地,翻轉身雙臂緊緊摟住德全,踮起腳尖,把兩片滾燙的唇準確無誤地送到德全的唇上。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露水把二人衣服都打濕了。德全坐起來,緊緊抱住二丫,嘴附在她耳邊,輕聲問:“怎麼了?怎麼了?”
德全一下子明白了!他抱著二丫,一打挺站起來,雙手托著二丫向大壩路口走去。二丫急忙問:“德全哥,你這是幹什麼?”
“這地方不好,咱們到粉坊去,那有熱炕頭。說好了——今晚我替大哥打更。”德全說。
“能行嗎?讓人撞見怎麼辦?”二丫擔心。
“沒事,這會兒鬼都睡了,誰還盯著咱們。”德全回答。
到了大壩上,二丫一墜身下來,兩個人相依相偎著,摸著黑兒,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粉坊門前。上院就是德全家,全部窗戶都是黑糊糊的;老母親早睡了,東院德祿大哥的房子也無一點燈亮。偶爾有幾聲狗吠,還有大樹上的蟬低一聲高一聲地鳴唱。德全從一處牆縫摸到門鑰匙,悄悄打開老式銅鎖,二人躡手躡腳進了粉坊。沒有比這更熟悉的地方了。雖然地上缸缸桶桶、盆盆罐罐,可二人一點聲響也沒有,順利地摸到打更人睡的小熱炕上。
倆人一下子抱在一起。瘋瘋狂狂地滾過後,二丫開始為德全脫衣服。德全反倒躊躇了:“二丫……行嗎?有了孩子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