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1 / 3)

頑石亦將紅樓琢,閑雲有心情化雪。秋風吹拂流水意,獨坐鬆陰唱大河。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老遼河,不舍晝夜,兩千裏的奔馳,兩千裏的呐喊,浩浩蕩蕩地流過東北大平原的腹部。恣肆汪洋蒼茫勇勁的河水一任橫流,衝刷著兩岸柔軟豐腴的土地,驚濤裂岸,桑田化流水,河底變桑田,生生不息,轉瞬千年。

大清王朝覆滅六年,孫中山在廣州組織護法軍政府、揚起大元帥之麾誓師北伐之時,也就是公元一九一七年、農曆四月十八廟會的頭三天夜裏,在遼寧中部的一個小縣城西南二十五裏、遼河東岸的一個小村莊馮家崴子,發生了一件誰也想不到、誰也編不出的故事。

這一天,馮家崴子一位最壯實最有力氣的小夥子結婚了。他叫馮德雙。傳說他跟人打賭,一口氣吃了一百個大菜餃子;又傳說他扛一口豬能遊過遼河。新婚之夜,馮德雙被撓得遍體鱗傷,新房被砸得一塌糊塗。

是新夫婦打架?還是遭胡子禍害?都不是。

那天夜裏三星快晌午時,給新人鋪被褥的大嫂子摟著揭了蓋頭的新媳婦說了陣兒悄悄話,把新媳婦的臉臊得像泡透了的醉棗子。大嫂子又照著德雙鼓脹脹硬梆梆的屁股蛋子狠拍了一巴掌,說了聲:“悠著點兒,別像個瞎熊似的!”

德雙憨憨地傻笑,大嫂子哧地樂彎了腰,出去後把門使勁兒關上。

德雙虎背熊腰地站在炕沿邊,對著低著頭、手撚衣服襟的新娘子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伸出大手悄悄去扯新娘子的衣服。新娘子一激靈,一邊推開那隻熟悉而又陌生的手,一邊揚起頭,勇敢地把自己那毛嘟嘟的大眼睛對上德雙那雙略顯細長但不醜的眼睛,然後勾著他的眼神兒,朝著窗戶一努嘴。

德雙不解,又突然明白了;他輕手輕腳地端起大嫂子為新人準備的半銅盆洗身子水,悄悄地上了炕,一隻手猛地推開上扇窗戶,一隻手順勢把水潑下去!隻聽著外麵窗戶根兒下媽呀媽呀叫喚,幾個聽聲兒的嘎小子抱頭跑了;中途不知哪一個絆倒了擋雞窩門的土坯,咕咚摔了一大跤,起來罵嘈嘈地又跑遠了。這邊雞窩亂了營,嘎嘎嘎一陣亂叫。

“明早吃雞肉吧,準引來黃皮子!”德雙笑著順口說了一句,關上窗戶去拉新娘子手。

新娘子一閃身,騙腿下了炕,說聲:“我去圈雞。”

這時,外屋門響了,一陣咳嗽,東屋的老娘早已出去,“呼兒呼兒”地把雞圈好。

這邊德雙又挨近新媳婦。

新媳婦渾身顫抖著,口中咯咯地上牙打著下馬含糊不清地輕輕呼喚:“三哥、三哥……我怕……”

德雙喘著粗氣說:“該改口了,別、別叫我三哥了。”

“叫、叫啥呀?”

“叫、叫……”德雙胡亂應著,大手笨拙地解著新娘子的衣服扣子。

原來新娘子是小接媳婦(童養媳),已在馮家生活了五年整。

她姓田,小名玉兒,是與馮家崴子隔河相望的田家堡子人。田家堡子姓田的都是滿族,屬鑲黃旗的一枝兒。玉兒的父親人稱田二先生,是祖傳醫人,家道還殷實。玉兒打小跟父親認了不少字,童年是幸福的。可田二先生三十五歲後,與妻子同染上抽大煙的惡習,最後抽敗了家。大兒子一氣之下當了胡子,傳說在北鎮柳林子被打死了。宣統皇帝退下金鑾殿那年,田二先生得了四十塊大洋把十二歲的玉兒許給馮家,然後帶上老伴兒和小兒子下了江北(指逃荒到吉林或黒龍江)。爹媽一去幾年無音訊。剛開始,玉兒淚水不斷,成宿睡不著覺,瘦得像根柴棍兒。後來馮家人待她不錯,她漸漸地認了這個家,漸漸地出息得豐腴標致了。

馮家老祖根兒在山東省,傳說是俗稱“小雲南”那地方的小馮村。乾隆年間,四個沒出五服的兄弟,隨著清朝向關外的移民,流落到了關東遼河灘這片荒土上,到現在發展到百多戶的馮家崴子。馮家崴子坐落在遼河一個大胳膊肘彎裏,全是河淤黑土地,非常肥沃。那真是隨便插上一根柳條,就能長成參天大樹;隨便撒下一把種子,就能收獲一片好莊稼。可這個村受遼河利,也受遼河害。不僅是遼河漲水受害,最大受害是受遼河水衝刷,河岸崩裂。近二十年來,河道逐年向東滾,馮家崴子人憂心忡忡——再過幾年,西樹林崗上的老祖墳就得遷了!老輩傳下來的話:當初選祖墳時,一個一隻眼的南蠻子陰陽先生斷言:百年後馮家有貴人出。馮家祖上老哥四個繁衍了四脈子孫隊伍,到現在是窮富不均,良莠都有,但還沒有一個人當過什麼像樣的官兒。

德雙家家境在村中是屬於中等偏上的,到德雙父親馮老大這輩兒,突然起了大變故。

馮老大與妻子何氏結婚十五年,生下四男一女。家中有十坰地,一掛馬車,雇著一個長工,農忙時還叫些短工,冬閑時又開粉坊,小日子過得像泡了水的木耳,一個勁兒地見發。可自從老爺子去世,不順心的事一件連著一件。先是遼河發了兩年水,馮家的地靠河灘,接連收成不好。後來粉坊失火,燒了三間東廂房。沒過幾天又遭胡子搶,兩囤高粱被挖個底朝天,百十塊白花花叮當響的“袁大頭”被連箱端了。再往後,馮家的頭生姑娘莫名其妙地瘋了。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光著身子在街上跑,丟盡了爹媽的臉。一天沒看住,跳遼河淹死了!往回運屍首時,走到半路車軸斷了,一匹三歲口的轅馬窩死。馮老大蒙了。後來請了田家堡子陰陽先生田瘸子來看。田瘸子一腳深一腳淺地房前屋後看了好一氣,又到馮家祖墳上看了看,末了問馮老大:老爺子下葬打墓時,挖到什麼沒?幫忙的光棍漢眼神不濟的瞎馮五記起來:當時挖出一條大長蟲,打死了!

“這就是了,這就是了。唉,可惜!可惜!”田瘸子仄愣身子使勁跺腳,腦袋搖個不停,“輕者是得罪了蛇仙,重者是斷了馮家祖墳的脈氣。蛇是隨便動得的麼?龍蛇一家啊!”

馮老大嚇得不行,直討問怎麼辦。

“怎麼辦?破財消災吧!”田瘸子還是唉聲歎氣直搖頭。

馮家設了蛇仙堂,鬧騰了兩天。田瘸子走時囑咐馮家人:“上香七七四十九天,好好伺候著吧!”

這以後消停了一年。冬天裏馮老大與二兒子德福往遼西溝幫子運粉條,有一回走到黑山縣城東,突然一陣槍響,從北麵柳趟子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個小個子短打扮的人,手裏拎著家夥,好像崴了腳。這人上了道,單腿跪地攔在馮家父子車前,一口海城腔:“老大行個方便吧!讓我在這掛車上藏藏身,日後決忘不了報這個恩。”

這好像是個胡子,馮家父子怎敢不答應。爺倆把車尾巴上長條牲口槽子翻過去,把這個人扣到裏麵,上麵再壓上粉條捆子。好在這是個小個子,不然這麼個牲口槽子也藏不住人啊!一切弄妥當,爺倆趕著車戰戰兢兢往前走;後麵追上來一幫人,也是拿槍刀的胡子,追問他們見沒見一個小個子、小臉、鼓眼睛的人。馮家父子支吾著說看見了,順柳趟子往南跑了。這幫人便朝南追下去。車過了黑山縣城,爺倆把這個人放出來。這個人又單腿跪地,很義氣地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可媽拉巴子俺今日走了麥城,身上分文無有。這麼地吧——把我這把匕首給你們。日後你們拿這東西到河西張家窩棚或八角台找我,或者什麼時候遇到我的保險隊,這就是證明。我張雨亭絕不會忘恩負義。”說完一抱拳,揚長而去。

當時馮家父子誰知道張雨亭是何許人啊!除了害怕沒別的想頭。回到家中,馮老大將這事跟妻子講了,把匕首扔到箱子底下,再不提,馮家崴子也沒第二家知道這件事。

過了半個月,馮家爺倆又去溝幫子送粉條。起大早趕車過遼河,剛上西河沿便遇到兩夥胡子開仗,他們趕緊退回河上;逃跑時天黑沒走對冰道,把車趕到清溝裏,馮家爺倆全淹死了!可憐啊——馮老大三十七歲,正當壯年;二兒子德福才十七歲,小牤牛似的,全做了屈死鬼。馮家一共四個兒子,按祿福雙全排。何氏領著德祿、德雙、德全在遼河邊跳腳哭嚎了一整天,昏死過多少回!何氏才三十五歲,就成了飽經憂患的寡婦。她人長得齊整,皮膚又白淨,剛守寡時,村上一些光棍漢打她的主意,瞎馮五甚至把尿撒到她家房門上。可她剛烈無比,那些無賴全被罵得縮了脖子。一次瞎馮五在西河灘高粱地邊截住她,死皮賴臉糾纏,被她撓成了血花臉兒,半個月不敢出門見人。

馮家接連遭難,家境衰落。馮老大父子死後一個月,西河灘的五坰好地就被村裏頭等大戶馮子祥買去。何氏在文書上按手印時,當場咳出了一口血;回到家裏摟著三個兒子刷刷流淚,直咳了一宿,以後落下個咳嗽病,一到冬天就犯。何氏常把賣地文書給三個兒子看,叮囑他們長誌氣。這位女人有雄心,有遠見。她把長工辭了,和大兒子德祿領一個小半拉子耕種五坰地,把三兒子和老兒子送到私塾念書;平時省吃儉用,家裏外麵安排得井井有條。白天她在地裏幹活,好老爺們兒都不是對手;晚上在油燈下做一家人的四季衣服、鞋襪。每次德雙半夜爬起來趿拉鞋出去撒尿,都看見媽的屋裏燈亮著,媽還在飛針走線。由於過度操勞,不到四十歲,何氏的頭發就白了大半。丈夫死後,孩子們生活沒屈著,可她卻舍不得添置一件新衣服,平時裝束就是一身灰大布衫,腰紮一條麻繩,大衫前襟下擺一角掖在腰間,見到地頭、道上有柴禾棍兒,就撿起來兜著;每次下地或出門辦事都是如此,回家總是一衣兜柴禾。馮家父子剛死那陣兒,村中有人嚼舌根,說何氏是克夫克子的命;幾年過去,村中人對這位女人都另眼相看了,敬重得很。

玉兒沒進馮家門時,老大德祿就結了婚,媳婦比德祿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何氏一是討個吉利,二是想找個頂硬的幫手,操持這個家。經過幾年積蓄,馮家燒掉的廂房蓋起來了,冬閑時又開上了粉坊。挨老房子東邊蓋了新房,讓德祿兩口子住。老房子西邊的鄰居孫歪脖子一家過不上溜下了江北,何氏抓住機會沒花多少錢買下了兩間東倒西歪的草房——主要是相中了這塊房基地,準備著以後兒子結婚蓋房子用。四十塊大洋換來了玉兒,何氏非常高興:三兒子媳婦有了著落,就剩一個老疙瘩了。

玉兒模樣兒好,又識文斷字,老太太很心疼她;特別是想起屈死的大女兒,就更拿玉兒當親生女兒一樣待了。玉兒慶幸自己命好,攤上這樣一個好人家、好婆婆;對未來的丈夫德雙的模樣、身板、性情,玉兒更是滿意。

她心早熟,對婚姻的事明白,知道自己遲早是德雙的屋裏人,平時對德雙總是明裏疏遠暗裏關心。德雙比玉兒大一歲,對男女的事還懵懵懂懂。有一回德雙和一幫嘎小子在遼河洗澡,兩個比他大幾歲的小子將他按倒在沙灘上,使勁抓他的那個小東西,逼他承認和玉兒睡一被窩,還說了一大堆德雙從沒聽過的話。德雙有勁兒,拚命把兩個壞小子掀翻打跑,一猛子紮到遼河裏,一口氣遊到對岸,精光光四仰八叉躺到沙灘上;想想兩個壞小子那些撩人的話,把一泡尿朝天射出去!溫熱的尿水淌到肚皮上,德雙感到從沒有過的快意;回到家再見到玉兒,便有些訕訕地,有時便偷偷地瞄玉兒的腰身。有一回德雙到東房山牆煙囪後的茅房解手,正趕上玉兒蹲在那裏,雪白的小屁股對著他。德雙一時驚呆了!滿腔的血全湧到臉上,想轉身走邁不動腳,想驚叫出不了聲。玉兒一回頭,羞得提著褲子趕忙站起來,背著臉小聲說:“三哥啊,往後進茅房先咳嗽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