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發現”勝於“操縱”(1 / 1)

教育不在於設計,而在於發現,教育其實是一個發現的過程、發掘的過程,而不是雕刻,更不是操縱。作文指導的真諦也在於此。

我想起我的一次拍照經曆。通常我並不喜歡去影樓拍照,但這一次,由於特殊需要,必須到影樓去拍。

化妝師是個令人愉快的女孩,我們一邊化妝一邊聊天。她會不停地關心你的感受,了解你的期望,按你的特質去美化你,強化你原本就有的優點,將那些瑕疵掩蓋或者改造一些,這樣,你還是你,你並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卻比原來的你更美麗。這個女孩改變了我對影樓的恐懼,也讓我體會到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去影響人。

但是攝影師卻讓我剛剛建立的好感毀於一旦。

一進攝影棚,我便落入她的控製之中。她指導我怎樣造型,都是通常看到的美人照上的動作,但我感到很別扭,那種做作的嫵媚讓我很不舒服。攝影一度無法進行,我甚至想放棄算了,而她也越來越焦慮,在口頭指導無效的情況下,直接動手,來扳我的肩頭、下我的腰。

當她的手一接觸到我的身體時,一種極度的反感彌漫到全身,我突然理解了,為什麼魯魯排練的時候會不接受少年宮那個老師的指導,會委屈流淚直至憤然退出,那種被操縱的感覺會讓你有種反抗的衝動。

攝影師為什麼有操縱人的習慣呢?因為她每天麵對的大多是不常照相的人,不習慣鏡頭,怯於表現自己,或者不知道如何表現,她就成了權威,就有了指導人的欲望。然而,她的指導完全是基於她自己的審美標準和工作經驗,對一部分人是適合的,但並非適合每一個人。

老師或者家長,往往也有操縱的欲望,總想以自己的標準和經驗去設計孩子、改造孩子,一旦塑造失敗,便焦慮不堪,乃至憤怒。就像那個攝影師,她內心裏一定是深恨著我的,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笑!!為什麼還不笑!!!殊不知,許多人在照相館裏都拍不好照片,你越是要他笑,他越是笑不出來。

這就像那個少年宮的老師,我相信她並無惡意,隻不過是她習慣了擺弄孩子,於是自然而然地以擺弄孩子的方式來擺弄魯魯,卻沒想到魯魯已經進入青春期,自我意識已經覺醒,他已經不能再接受這樣的擺布了。

攝影師和我也並非沒有交流,她也問過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但我一看見她眼神中的焦慮,就什麼也不想說了,因為我聽出來了,她骨子裏的聲音有一種隱隱的敵意。她之所以想了解我,並不是要按我的想法去做,而是要找到我的弱點,擊敗我——她最終還是想證明,她是對的!

我告訴她,我想要微笑,想要那種從內心煥發出的自信和從容,想要那種發自內心的親切和溫暖,但不要虛張聲勢。我看見她頻頻點頭,但眼睛裏那種焦慮卻越來越深,我感覺到她想要設計我卻又無能為力,她的那種失敗感、挫折感漸漸演變成煩躁甚至厭惡,當我分明看見這些情緒一股一股從她的眼中冒出來時,我真的無法做到從內到外煥發出自信和親切。

攝影不是一門技術,就和教育不是一門技術一樣,任何事業最終的成功都不在於技術,而在於為人。

當我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我知道不能再這樣拍下去了。我告訴她,我按自己喜歡的姿勢擺,你來抓拍,你來發現。

慢慢地,事情就扭轉了,我終於能夠以自己比較舒服的姿態示人,我也終於能夠從內心煥發出自信和溫馨,我的眼睛才真正有了笑意,我感覺我是美的。

而她也進入了一種比較舒服的狀態,終於完成任務。最終出來的作品,不算精彩,但還勉強可看。

其實,能夠有這樣一個結局,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由我和攝影師的關係,我想到了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關係,兩者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後者的結局似乎更不樂觀。因為在這件事中,我畢竟是處於優勢地位,這優勢一方麵來自於我自己的內在力量,另一方麵,還因為我是顧客,我是消費者,我付錢,所以我有權利。

但在教育中,孩子就沒有我這樣的優勢了,無論他們的實際地位還是自身能力,都處於教育者之下,所以他們很難擺脫控製。做一個孩子,實在是很可悲的,因為他太弱小。

我們常說,寫作要有個性,寫作要有真情實感,但是,當孩子處於絕對弱勢的地位,始終處於被控製和被操縱之中時,他所流露出的思想和感情,還可能是他自己的嗎?他不過是在按我們希望他表現的來表現,呈現出我們允許他呈現的東西,他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

在如此情況下,生命不可能鮮活而茁壯,思想不可能鮮活而茁壯,寫作更不可能鮮活而茁壯。

一個鮮活生命的成長,實在離不開肥沃的土壤。願我們這些成年人,我們這些孩子生命中的重要人物,都像大地承載植物一樣,以我們寬厚的胸懷,以我們溫柔的愛,給孩子成長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