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春城無處不飛花—十三番外(上)(1 / 3)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時值暮春,暖陽透過書齋鏤花的窗棱,映出淩亂紛飛的柳絮,“爺,今兒個師傅誇咱們弘曉書念的好”,看我在門口駐足,小梅牽著弘曉的手,麵頰含笑的迎上前。

原本隻是被稚兒朗朗的讀書聲絆住了腳步,忽然間看見他小小年紀神情堅定,卻又被鼻尖兒前飛舞的柳絮所煩擾的摸樣,忍不住逗的笑出聲來;我這一笑,倒擾了他們母子倆的寧靜。

“阿瑪可曾去過江南?”,既來則安,近幾年常為四哥的江山社稷天南海北的張羅,慎言謹行,恪盡職守,身體與心神都似同繃緊的琴弦,難得有片刻歇息,也少有和妻小閑話家常的時候。

“小孩子說的什麼胡話!”,小梅從丫鬟手中接過青瓷茶盞放到我麵前,嗔笑著拍了拍弘曉的後背,“想當年,你阿瑪十四歲就隨先帝伴駕南巡,怎麼能沒到過江南?”,夫貴妻榮,她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間有掩不住的得意神色。

“想當年先帝曾六次巡幸江南,撫恤編氓,問俗觀風,不畏勞苦,聖駕親至勘察河工要害之地,百姓無不盛讚……”,明前茶的馥鬱之氣在室內彌散,混著沉香,叫人有些恍惚,我嘴上講著歌功頌德的場麵話,可腦海中卻是空白一片。

“那當今聖上為何從不南巡?阿瑪,江南是什麼樣?餘杭城古稱臨安,是繁華富庶之地,那裏,比京城熱鬧嗎……”,童言雖是無忌,可觸及天子的話,都成了大忌,弘曉突然議論起皇帝的言行,嚇得小梅趕忙捂嚴了他的口。

“當今聖上國務繁忙,事必躬親,哪有閑情南巡;再者,也怕天子出巡,聲勢浩大,不免滋擾百姓……”,我心中莫名煩亂起來,嘴裏越發講的不知所雲,四哥怕滋擾百姓,那皇阿瑪南巡六次就不體恤民生了?自己把話頭繞到個尷尬的位置上,進退難當。

小梅似是察覺話有不妥,抬頭望了我一眼,目光悠遠,如同要看進我的心裏、魂裏去,她神情有些別扭,欲言又止,五味雜陳;最終還是撇了撇嘴角,抿出一縷笑意,“好了,今兒難得你阿瑪在府上,這會子他許是乏了,快讓阿瑪歇息會子,你到額娘屋裏玩兒去,賞你甜碗子吃……”,說罷,命人收拾好書齋內室,抬手替我平了平領口,領著弘曉悄悄退出了書齋。

我的福晉從來都是善解人意,溫婉賢淑,她從不張揚,不多言,不妄行,如同散發著靜謐幽香的解語花,默默看盡我每一絲心思浮動,任你翻天駭浪,終是化成繞指柔。

閉目假寐,聽下人將門輕輕帶上,仿佛將方才的鮮活生氣全部抽離,片刻間,從喧囂陷入一種不可名狀的寂靜。

江南啊……

大清康熙三十八年正月,皇十三子隨禦駕南巡,時年十四歲,同年七月,亦隨父皇巡幸塞外;何等的榮光,何等的顯赫,長兄稚弟莫不高看我一眼,就連服侍我的奴才,嘴角眉梢都添了神采,仿佛這紫禁城宮牆上的太陽,頭一次實打實照在他們臉上一樣。

曾幾何時的興奮與喜悅都早已模糊混淆在了過往的時光中,我憶不起曾經的榮耀,卻清晰的將夢碎的苦痛融在了骨血裏。那年的七月熱的出奇,先帝降旨命我隨行巡幸塞外,正月兒裏的時候,才去過江南的,這會子又伴禦駕,是了不得的榮寵和器重,消息沒多少功夫,就從前朝傳到了後宮。

我頭一個是想去告訴額娘的,她為人溫柔賢淑,對上孝敬和順,待下大度寬仁,記憶裏,我從不曾見她高聲講過一句話。太後太妃和父皇都對她讚譽有加,可事實上,近年來,除了逢年節父皇會讓她高坐主位,伴駕隨行以示恩寵外,額娘的寢宮,平日裏冷清寂寥的讓人害怕,她也太久未曾露過笑容。

走近宮門的時候,隔著影壁就聽見裏頭傳出笑聲,混雜著說話咳嗽,喧囂熱絡的讓人恍然以為走錯了地方,不知為何,我那時忽然覺得惶恐莫名,也不知怕什麼,足足頂著毒辣的日頭,在宮門口侯了半個時辰,也未曾再敢踏進半步。直到人散了,我才輕輕的往裏頭走,遠遠的,我瞧見額娘倚著廊柱長歎口氣,背影都是倦憊。許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她緩緩回過身,見是我,微微怔了怔,朝我招招手,“過來,我兒爭氣,方才德妃娘娘、榮妃娘娘她們都來和我道賀,說你出息了,額娘很是欣慰……”,陽光刺眼,恍惚中,我望見她淺笑嫣然,可方才,她明明長歎了氣……

直到許久我都無法相信,那個被豔陽模糊掉的笑容,竟是我最後一次見額娘的麵;她去了,就如同宮中盛開又凋謝的芍藥花,被人稱讚、豔羨、妒忌,再到習慣、漠視、遺忘,最後悄悄零落。

皇阿瑪聽聞噩耗的時候,足足楞了半晌,或許他又再次記起曾經被他放在心上,卻又淡忘的女子,這次是真的與他長辭了。他將所有的遺恨與懊悔放逐在我的身上,而後一段時間,每有巡幸,必命我從之,他給額娘屢加封號,並因操持後事不周,牽連幾位兄長受了責罰。

失去靠山的皇子,在宮中如同逝水的浮萍,無根無依,且我又因著之前被聖上看重的過往,難免被人忌恨詬病。雖身為皇子,卻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半步走錯,則萬劫不複;那種由心底滋生的恐懼與慌亂,至今都難以忘懷。

那段日子,隻十四弟與我同進同出,可惜他年紀尚幼,且視我為可靠兄長,我又如何能向他言及內心的鬱憤與孤苦。其他諸人對我近而遠之,他們小心翼翼揣測皇上的意圖,來考量之後的下一步棋,怨不得誰,身在這宮牆之內,能自保已是天大的福佑。

“此前太子殿下先行到江南閱兵,會在餘杭一處暫留幾日,聽地方官員奏報河道治理境況,皇上命我前去協助。今兒個早朝,我已向皇上奏請,讓十三弟你隨我同去,你年紀也不小了,也算,長些見識眼界罷……”,四哥和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呆怔了很久才想起來回應,他向來寡言慎行,眼下能主動向皇上奏請讓我隨行去江南,如此幫襯提攜,這是我之前從未曾想到的;我心中百感交集,離額娘去世已是兩年有餘,其間種種世態炎涼湧上心口。看著眼前四哥淡漠如水,卻堅定沉穩的目光,從那一刻,我料定他此生必會不凡,也從那時,我決定此生追隨於他。

這次的江南之行,隻有我與四哥和幾名隨從微服出行,在道不盡的清風暖雨,數不完的柳綠桃紅之中,我如同被禁錮許久的苦修之人,第一次見識到人世間的紛繁璀璨,掃盡了心中沉積已久的陰霾。

滺瀾從半山腰滾下來的時候,驚了我的馬,她後來一直念念叨叨著當年差點香消玉殞在十三爺的汗血寶馬蹄下,可我真是想辯駁一句,那天差點被摔下馬命喪黃泉的人是我,不是她。好多年後,端午過後的下午,皇上與我在暢春園書齋的亭榭裏品茶,不經意間幽幽念起,滺瀾這種謀逆皇子的行徑,當時若非微服出行,在京城早把她交由侍衛法辦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全無半點神情,可目光總飄的很遠,輕握茶盞的指節有些發白,四哥的天下,那些陳年舊事,誰提都是大罪過,可偏偏他自己最是放不過。

至今都記得,炎夏的餘杭城,暖風徐徐,陽光有些刺眼,我和四哥縱馬在山道上,我像剛放出牢籠的困獸,撒花一樣策馬遠遠跑在四哥前頭,把他前幾日的嚴厲教誨拋之九霄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