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灰灰回到家時,何旭風正練字,行雲流水,字跡筆鋒有力。
“爸,你這樣有用嗎?”何灰灰隨手撿起一張,很快又被何旭風抽回,“百忍成金。最近還有沒有寫字?”
忽地被問起,何灰灰心虛,“偶爾。”從小到大,何旭風對何灰灰寫的字抓得格外嚴,他說,一手字能看出一個人的脾性。可活了這麼多年,何灰灰還是沒能練出由字看人的本事。所以對於何旭風的話,她半信半疑。
“昨晚跟他出去了?”何旭風開始收拾紙筆。
她裝傻,“哪個他?”
“裴南卓。”何旭風毫不避諱直接說出個名字來。手邊動作頓了頓,既然何旭風無所謂,何灰灰也不介意地點點頭。
“昨晚就是和他出去?”
“談些事情而已。”
何旭風心中有數,何灰灰跟裴南卓的事情他在獄中也有所耳聞,報紙電視報道不少,他是老了,也不至於老到什麼事情都渾渾噩噩一無所知。脫下老花眼鏡擱在邊上,“什麼時候有空,帶回來一塊吃頓飯。”
“誰會帶老板回家吃飯。”何灰灰搞不懂何旭風想幹什麼,邊幫忙收拾桌子,邊一口拒絕。
何旭風看得出何灰灰臉上的異樣,也不留情麵揭穿她,“我也沒見過哪個老板三更半夜會約自己下屬出去的。”
這一刻的話題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何旭風主動提起裴南卓,何灰灰感到意外,故作幽默調侃,“一笑泯恩仇嗎?”
“灰灰,爸不是食古不化的糟老頭,要是你喜歡,我也不會有意見。”
看著他一臉嚴肅,何灰灰幹笑了兩聲便打住,卻聽到何旭風接著說,“出來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裴南卓指證我那會,我恨不得他死,不過後來明白,很多事情有因必有果,權力膨脹意氣風發那幾年,日子確實過得風生水起,連腦子也開始飄飄然……”
“和我同期上任的還有一個叫裴天的人,是裴南卓的父親……”
——
何旭風是最早下鄉的第一批知青,回城以後獲得推薦有幸上了大學,入了仕途當了官,同期同輩份的還有裴天。
物欲橫流之下,初衷會改變,人心會扭曲,何旭風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利用在住建局工作的便捷黑箱操作,從開始嚐到甜頭到後來兩腳踩入沼澤中無法拔出。
黑箱操作無疑影響土地招標項目,有人看不過眼,多次舉報無果。何旭風一向認為自己福大命大,就連那次匿名舉報中,他被指名道姓最後還是能夠幸免於難,倒是不關事的裴天被拉下水,成了何旭風的替死鬼。裴天又因為在獄中不堪勞苦,一次勞務中猝死於心肌梗塞。
因果必有報,這句老話總有它的道理——七年後,裴天兒子坐在證人席上指證他。
困住他的高牆中有一扇封上鐵欄的四方小窗,因為西斜緣故,每日下午黃昏時段監倉裏總會一片橘黃,即將被取代的日光照進來,夾雜著數不清的塵埃,破敗殘垣,蕭條茫茫。
何旭風日複一日盯住高牆上的鐵窗,內心反複思量被利欲衝昏頭的這些年,做對的是不多,做錯的事不少,原來當年的雄心壯誌都成了風中往事。
裴天的死是他一手造成,於是裴南卓的報複便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後悔卻是最最最沒用的補償方法。
夜裏何灰灰難得收拾房間,上回搬過來以後,好些紙箱便擱在原地沒動過。慢慢整理,多是一些塵封已久的雜物,沒法帶去日本就托了舒一心幫忙保管。
讀書時候的成績單,練過的字帖,跟何旭風的合照,母親用過留下來的手表……翻到最後,這次整理似乎成了何灰灰對過去二十幾年的回顧。
伸手進箱子裏,何灰灰隨手抽起樣東西,格外厚重,指腹下的觸感粗糙,不深不淺的紋路尤為熟悉——《傲慢與偏見》的原文版,酒會第一次見麵後裴南卓送她的。翻開封麵,扉頁上是裴南卓的字跡,“贈何雅凝”。他的字端正漂亮,是何旭風常說的一手好字,可裴南卓是不是好人,何灰灰實在搞不清楚。
贈何雅凝……
何灰灰忽然想起三毛那句贈我一場空歡喜,給了她幻想,又將幻想破碎,不是空歡喜又是什麼。
手機中那張模糊發暗的背影照是高三畢業那年的酒會上何灰灰偷拍裴南卓的,當年用的手機攝像頭配置不高,加上又是偷拍,照片並不清晰。幾年過來,何灰灰的手機換過,照片卻仍舊保留,好幾次想把照片刪除,隻是到了最後還是不忍按下“確認”鍵。
每個人總有些不切實際的念想,裴南卓就是何灰灰不切實際的念頭。可偏偏可笑的是,何旭風隻知道裴南卓指證他,卻不知道當年交給裴南卓資料的就是她何灰灰。
所有事情就是這麼諷刺。
何灰灰從廚房出來,正巧碰上紮醒睡不著的何旭風。
何旭風:“還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