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風雨滿樓(3 / 3)

不過不去告訴商老爺,不代表他們不會在私下討論這事,十三歲的商容某次偶爾聽到下人議論自己的身世,震驚的無以複加,大驚失色的偷跑去找生母對峙。彼時他的母親神誌正有些不清,聽得商容的來意,一邊瘋癲大笑一邊叫喊著:“沒錯,他們說的都是對的,你就是那個商德的兒子,和老爺半點關係都沒有!”

商容被她的模樣嚇到,慌不擇路奪門而逃。

隨後的日子,知道真相的商容,雖心裏明白商老爺對自己的寵愛其實都是偷來的,卻舍不掉這唯一的溫暖,隻好一邊思考將來一邊強顏歡笑。然而他畢竟年少,哪能想到好辦法從這種齷齪的事情裏脫身,還沒等到想好方法,商德就先一步發難了。

——他不知用何方法將一些男子隨身物品藏到了看管森嚴的商容母房中,又偽造了早年她與人私通的書信,接著大張旗鼓地派人把那些物件都搜了出來,這才有了開頭一幕。

然而商容雖是想離開這個傷心地,再也不欲與他們糾纏的,某些人卻沒有就此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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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誰讓你命不好呢,還是老老實實讓老子完成了差使,下輩子自己眼睛亮點、找個好人家投胎吧,不要東躲西藏的了!”一個壯漢手中提著巨斧,一步步行走在即將入夜的小巷上,不是還東張西望,似乎是在找什麼人。

商容的心跳隨著壯漢的走近而不斷加速。

距離他被趕出商府已經有超過一年的時間了。然而商德對他的怨恨和報複遠遠結束。

先前也說了,商老爺在有了商容這個兒子之後,對他極其寵愛,而且抱著這樣的心情,十幾年相處下來就算是塊石頭都有感情了,何況一個人。這在他知道商容不是自己兒子之後卻沒有為難商容這一點裏也可見一斑。那麼在真相未被揭露之前,商老爺既有“自己的兒子”,自然就不願意再把權力交到沒有血緣關係的大兒子手裏了,要不是念著對亡妻的舊情,隻怕連心底的掙紮都不會有。商老爺表現的這麼明顯,商德自然看得出來,且又驚又怒——已經嚐過權力在手的滋味,讓他暫時交出去就已經很不情願了,現在再告訴他有可能回不來了?這怎麼可以!就算是給自己兒子也不行!

這個連這麼好的母親死去都蠻不在乎的人,如何能要求他對自己兒子多好呐。

於是就在這樣一種想法之下,商德不僅汙蔑了商容母親與人私通、還捅出了商容並非商老爺兒子一事。

照理說商容既然已經離開商府,商德也該消停了。但他一想到商容臨走的眼神就心慌,生怕商容回來報複,幹脆下狠心請了幾個殺手斬草除根(當然不是潼樓的)。

可憐商容,生下來爹不疼娘不愛就算了,居然在被趕出家門之後還要被親爹找來的人追殺,可謂是命運多舛。

“呼、呼……”好不容易暫時躲了過去,懷著熱鬧的地方總是會安全一點的想法,商容心情低落的走進一家酒館。

酒量並不怎樣的他,這次是決心要痛飲一番了,叫了幾壇酒、拿著一個大碗就喝了起來,可是剛剛兩碗下去,就已經頭暈眼花跌坐在板凳上,看人都是帶影子的了。

“這位公子,邊上的位子我能坐嗎?”這家酒館很熱鬧,這個時間居然都滿座了,一位書生打扮的男子禮貌的詢問商容。商容胡亂點點頭,那人便在一旁坐下,叫來了小二點了幾個菜。

商容並沒有在意他,又想繼續灌酒,但是幾次都不能把酒碗對準嘴,單單淋了自己一身。

那男子看他的情況不太對,略有擔憂的勸阻到:“小酌怡情、豪飲傷身,公子最好不要一次喝太多酒。”

商容聞言一下子停止了動作,定定的看著他,看得那人頭皮都發麻了:“公子,你……”卻發現商容突然間淚流滿麵,眼中流露出的滄桑和痛苦完全不像是他那個年紀會有的神色,一時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本來就酒量極差的商容現在已經基本神誌不清,隻覺得自己一生實在過的窩囊,看著眼前的人就像個救世主,哭的稀裏嘩啦不說,還死命拽著人家嘰裏咕嚕念叨,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煩惱事全一吐為快:連他養的一條小狗不親近他卻愛膩著他漂亮婢女的事也說了。

男子從開始的驚愕躲避,到慢慢冷靜,再到為他的身世感懷,最終盡力安撫、讓商容發泄完了之後安穩的趴在桌上睡了——眼角還猶有一絲淚痕。

看著十五歲的少年還略顯稚嫩的臉頰,男子的心有一時的迷茫。他和他的經曆完全不同,他卻不知為何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男子的母親不是正室,而且在他幼時便被他父親送與他人了。送人了。不知父親在送走母親的時候是不是根本沒有想到他,還是覺得這樣小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可以隨便把他的生母搶走也無所謂呢?

父親的正妻是一個表麵賢淑大度實則心機很深的人,一直都在找辦法把男子和他的生母除掉。現下大的已經不在了,一個小鬼又如何能鬥得過父親的正房妻子,不多時就“失足”落入了寒冬的池塘中、性命不保,那年他七歲。

最後救了他的人是他的妹妹——正室所出長女。他是梁丘人,在梁丘女子也是有繼承權的,也就說這位比他還小兩歲的嫡妹,在家族的地位和他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的。被五歲的妹妹派人救了,這件事不可謂不是一個打擊。然而更加痛苦的事卻是他終於在此時驚覺,原來沒有了母親的保護,自己就是個任人宰割的下場!

就此沉淪或者奮起都不是他的性格,男子在接下來的三年時間裏利用自己微小的勢力一點點經營著,終於在十歲生日的前夕成功離開了那個“家”——對他而言已經分明算不上家的地方。

讓他做出這番努力不是為了別的。此生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再見生母一麵而已。

距離那時已二十年。

然而男子早已堅硬的心今日不知為何竟被商容觸動了。本有一項很重要的事要去做的他,此時看到這個孤苦的少年醉倒在異鄉的酒桌上,卻無論如何都抬不起腳步離開這裏。

於是獨酌一夜、對影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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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商容醒來的時候是隻身一人的。

“小兄弟,昨晚的酒錢你哥哥幫你付了,他剛走不久,應該是先回去了,你也別在外玩太久讓他擔心了啊!”酒店掌櫃的大嗓門現在還是有些在他耳邊“隆隆”地響著,商容有些迷糊,昨晚那個人怎麼就聽自己發了這麼久牢騷、還陪了自己一晚上、幫自己付了酒錢呢?明明他們非親非故的。

商容雖然酒量差,酒品也不怎麼樣,但是他可沒有酒後忘事的習慣,反而對自己喝酒之後幹了些什麼荒唐事記得特別清楚,包括昨晚那人的長相他也銘刻於心。——當然也有對方長得不賴的原因。

也許人的鬱悶就是這樣,一直憋著不發就會鬱結於心,但是說出來便一下子好多了。自從商容知道他並非商老爺的兒子之後,臉上的笑就帶了七分愁苦,然而現在看起來反而要真心許多。

商容心中對昨晚那個書生打扮的男子十分感激、感激他能在最脆弱的時候幫自己一把,而不是罵聲“晦氣”轉身就走。可以說那人做的雖然不算多,但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這也就是為什麼人們要說錦上添花固然可貴、雪中送炭卻更難得的原因吧。

心情良好,哼著小曲兒的商容樂顛顛的走在小路上。

這一高興得意忘形就壞了事。

可別忘記商容開始是緣何會到酒館的,對了,為了躲開追殺。通常來說,殺手的耐心都很足,比如元陌、比如丘渙,商德請的雖說不是什麼著名人物,但是這點基本素養還是有的,於是得意忘形的商容便在傍晚被迫王對王了。

當刀口抵上脖子他才真實有了一種自己將“命不久矣”的感覺,但也沒有多大難受,昨夜一場發泄讓他舒服多了。威逼利誘都以及試過,可惜商德貌似許給了這人一大筆錢,他就是策反不了對方,隻好苦哈哈的想,現在能再讓他見一麵昨天那人道聲謝也好啊。

可惜這貌似也不太容易實現。

最終他被一個美麗的白衣少女救了,動手的是她身邊那位黑衣男子。商容自然說要報答對方,少女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隻說:“你若是沒有地方可去,願意的話跟著我也可以,不過會經常風餐露宿,如何?”

商容點頭,迎來了他命運真正的轉折點。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跟著少女走過無數的地方,見到了許許多多以前的他根本沒有見過也無法想象的人和事。隨著眼界的開闊,他漸漸覺得,其實自己的身世根本不是什麼大事,人世間多少慘烈的悲歡離合,就是少女的過往也是迷霧重重,誰又知道她受過多少苦難呢?

隻是有一件事,他始終沒有辦法忘懷。

“什麼時候能夠再見一次那位公子就好了……”